她有意要去瞧瞧自己的灯下有没有人出价,不期然又撞上个人,只见盈妃眉目笑意深浓,狐狸眼望着她一笑,说:“娘娘,皇上往西边去了。” 絮絮一听正要迈步去寻,堪堪停顿住,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哦,那盈妃怎么不往西去。” 盈妃虚虚笑了一声:“方才似见丽妹妹也在那边,想必……” 絮絮瞪了她一眼,转身就要往西边去。今日佳节,又正逢十五,按照规矩,扶熙今夜是无论如何也要来栖梧宫歇息的。 而她也已打定主意,那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到她的榻上。她主动一点也是可以的。 露落园西面临着虹明池,修出曲曲折折一条两人宽的青砖幽径,径旁梧桐在冬日里枝桠已是光秃秃的,垂柳枝条上还没有发出新芽,孤寂地飘曳着。 絮絮渐往里走,人便愈少。寒声和温弦等侍从都在招待宾客,但她自小跟随父亲哥哥历练,自保绰绰有余,也并不必她们一步不离地紧跟。 再走过一道小拱桥,她在桥上忽然驻足,隔着参差树木,不远处的临水滩涂上,隐隐约约传来一点微弱火光。再细看时,能辨认出个黑乎乎的人影。 她以为正是扶熙,抬脚就继续往那里走,待又走了几步,形貌愈加清晰,她认出他今夜的正龙金冠与玄服宽袍,确实是扶熙,他蹲在石滩边,手中似端着一盏河灯。 韶京过上元节,并没有放河灯许愿的习俗;倒是江南一带,每逢佳节,大到江河小到池塘,都飘满莲花河灯。 而在絮絮的梦境里,他也曾和她一起放过很多回。 最后一回是在允州的冬至,他们在洵水上放了一盏灯。 那夜疏雨连绵,异常寒冷,而他已病得入骨。隔着浩广的洵水,就能望见衡军扎营的点点火光。 他起初只是说想要走走,走到洵水的一处平静滩涂,从怀里掏出来一只莲花灯来,叫她惊喜了好一阵。 河灯逐水漂流,雨打在伞面上淅淅沥沥,他们注视着它渐飘渐远,那点微弱火光却始终没有熄灭。 直至它飘到水中央了,水面上雨点打得密密匝匝,笼起的浓雾使光色迷离模糊,她才拉着他袖子问他:“现在总能说,你在纸条里写了什么罢?” 他单手替她拢了拢衣裳领口,眉目如画,嗓音压低了些,揶揄道:“我所思所想,你都能猜得到,却还要问我,莫非是想我亲口再说一遍——‘我愿与絮絮情定三生’?” 梦里那句暧昧揶揄犹在耳边,而眉目神情也历历在目。絮絮一下子愣住,心头小鹿乱撞,连走近他的脚步都缓了下来。 她心乱如麻,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诉说;她距离他拢共不过十来步远,隔着一丛蓬蓬的白山茶花。 也正是这时,她脚步急急站定,只见在那个玄衣男子的左手侧,还有个女子。 光明绰约,女子身影难辨,只是与身畔男子言笑晏晏的模样倒是清晰可见。 青年男子含笑的嗓音依稀流进风里,吹到絮絮耳边:“……俗?情定三生俗气,百生百世也俗气,朕倒不知你心里想的什么了。” 絮絮的脑子嗡地一下炸开了。 她似一棵树一样定在了原地。 这夜里飘着霏霏细雪,水天如墨,仅远处晓月宫的灯火映在波光之间,还留有一些光亮,除此便是滩涂上递出的一盏河灯。 河灯被他们两人齐手推进了水中,飘飘荡荡。两人才站了起来,这黯淡的天色里,只能勉强辩识出,那是一道犹如弱柳扶风的影子。 絮絮心头一涩,大抵正是丽美人吧——他竟然愿意,愿意同她许下百生百世的心愿?……
第16章 上元(五) 夜中的冷风倏地吹来,几乎把她方才的微醺都吹醒了,也将她心头的灼热吹得冰冷一片。 她不敢相信那句话会出于扶熙,她更不愿意相信,扶熙会对另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絮絮捏紧了指节,僵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即便她上前去,又能够怎么样? 难道她要说,“扶熙,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样呢,他只是很宠爱他的妃子,这放在谁的眼里都不算过错。 天子的权威,是众人眼里天经地义而已。 水边河灯微弱的光,这时候骤然显得刺眼极了,她怔怔地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衣裙擦过了白山茶花丛,发出沙沙响声,叫近前的两个人察觉到,黑夜里传来青年男子的低喝:“谁?” 絮絮正准备快速逃开,不想这丛山茶里一截枯枝把她的裙角勾住,情急之下没能扯动。 扶熙已转过身子要往这边走来,她慌乱用力扯断枯枝,才逃之夭夭,还不忘学了声猫叫。 依稀听到扶熙对那个女子说:“是猫,别怕。” 絮絮一边逃跑一边心想,幸亏她是“猫”,不是刺客,否则凭着扶熙的武功,怕是要叫她当场毙命。 直逃进几十步开外的扶疏花木间,才算是暂时安全了。 她扶着一株玉兰,雪在她眼前飘落。 她怕待会儿扶熙从水边回到怡然亭,四下一问就问出来刚刚去了西面水边的是她,也是她狼狈从西面逃回来,从而找她算账,所以刻意从露落园的北面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绕回了灯会上。 这一路没有灯火,夜色垂暗,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冷意刺骨。 她也不知兜兜转转走了多久。 寒声见到她时,连忙迎了过来,焦急道:“娘娘怎么去了这样久,皇上都在叫人找。”她肩膀上已落了一层薄雪。 絮絮心底很不忿地想,梁王扶昀不见了老婆,就知道自己去找,他却不会。 然而不忿归不忿,今夜当着宾客的面,须维护好国母凤仪,只好笑了笑说:“刚刚去更衣,倒让大家久等了。” 温弦也围过来:“竞价的时间结束,该娘娘主持评选了。” 说着替絮絮整饬了一下微乱的发髻衣袍,却很眼尖,压低了声音说:“娘娘这袍子角怎么烂了……?娘娘可是没注意,被什么花木勾了?” 絮絮有些疲惫地说:“或许是吧……”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不远处怡然亭上伫立的玄袍青年,他背着一只手,身形颀长,眉眼清冷,淡漠看她。 她骤然记得是在山茶花丛处偷听才勾破了衣裳,立即紧绷起来,一阵心虚,匆忙错开目光。 她转瞬又想,她心虚什么,该心虚的是扶熙才对,是他背着她去和丽美人私会,和丽美人放河灯。 捋清这一层,她登时没有了心虚感,乃至站得更直,微微笑着回应他的目光。 怎知她这一眼直直看清了站立在扶熙左手侧的丽美人。 丽美人含羞带怯,絮絮目光下移,顺着她的胳膊看去,才恍然明白,扶熙负着的一只手,大抵是在背后与丽美人紧紧相握。 她心头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火苗再度熄灭。 既然这样,他还看她做什么呢。 温弦还在替她衣角上的缺口着急:“娘娘,奴婢回宫去取披风来——” 但露落园距离栖梧宫一来一回得两刻钟时间,哪里来得及,絮絮垂眸看了看,终于说:“随它罢,左右没什么,花枝勾的,还能作假不成。” 寒声道:“娘娘您不在意,叫别人看见,免不了私下里嘲笑娘娘,万万不可。” 絮絮还要再说服她们不必为这点小事愁眉苦脸,嘲笑就嘲笑好了——争持之际,梁王妃忽然从一盏灯下走过来,眉眼盈盈:“今夜夜寒,娘娘若是不嫌弃,先披上妾这件披风罢?” 说着便解下那件黑狐狸毛的披风,极自然地给絮絮披到身上,又仔仔细细系好带子。 絮絮一呆,倒没想过替她救急的是慕容音,朝她笑了笑:“多谢王妃了。” 慕容音颔首:“是妾恐娘娘夜寒才借了娘娘披风,不是为别的。” 絮絮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不会向别人提及她衣袍上缺角的事,点了点头。 露落园桐间榭已备好坐席,众人一一落座,围成一圈,帝后面南最尊,其余各位宗亲便依照长幼尊卑排好次序。 皇太后宫里的穆嬷嬷来负责宣读结果。 絮絮这个时候心思已不在斗灯输赢上,但看到寒声和温弦都满脸期待,也只好装得满脸期待,尽管她想也不用想,自己的手艺哪里又能比得上“心灵手巧”的丽美人。 花灯编号是随机打乱的,只这时才逐一揭晓哪盏灯是由哪个宫制作。 面前各色巧夺天工的花灯一盏接一盏呈上来,絮絮撑着腮,强打精神,听着穆嬷嬷报着:“……第一号灯,贤王府出价一百两。” 絮絮眸子懒懒一扫,扫见底下坐着的一名御女垂着眉眼,但肩膀耸动,大抵是在偷笑,她便知道,虽然这价不高,那个御女也已很高兴了。 一连好几人都是有出价的,哪怕无缘做赢家,也十分欢愉。 絮絮心底漫起一些羡慕,——她们的欢愉来得是那样容易。 她瞥眼偷瞧身侧端坐的扶熙,扶熙的手上握着一只青瓷绿盏,茶水氤氲冒出雾气,他眉眼自巍然不动似的凝在雾色茫茫中,仿佛凛冬塞上的山巅寒雪。 ……看起来他的欢愉,来得也同她一样艰难。 她的号牌是十八号,正好对应她生辰的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瞧得上? 虽说她心思已不在输赢上,但一连串地瞧见旁人是那么高兴,不由得也就被感染到几分情绪。 她仍旧是撑着腮,匿藏在表面云淡风轻底下的心脏,跳得欢快又惴惴。 她也很期待,当扶熙看到她做的鱼龙灯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对她有所改观。 一般来讲,一位夫子对于学生里的差生,总会印象深刻点;而当该差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时,夫子则会毫不吝啬地鼓励于他,并且对他印象更加深刻。 絮絮曾有幸做过上述理论里那个差生,并深刻体会到了彼时夫子对她的细致关注——指每逢提问必然有她一份,每逢罚抄亦如是;她深以为然。 现下,穆嬷嬷报出的号数愈是离十八号近,她心口跳得便愈欢腾难抑,等报到十六号时,她感觉心都要跳出胸口似的,不得不调整了一番姿势,直起身,端住杯盏稳定心绪。 十六号是那盏鲤鱼灯,她才在紧张心跳之下记得自己也在此灯下出了个价。 她又直了直脖颈,寻思,六百两算是高价了,先才最高的也不过是淑妃那盏八角宫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李氏大抵想巴结太后那边,出了五百两高价。 絮絮想,她下的六百两,总不至于连个响都听不到。 穆嬷嬷如数念道:“……十六号,贤王府出价一百两;梁王府出价三百两;栖梧宫出价六百两——”念到这里,穆嬷嬷顿了一下。 这可是六百两,不是平凡小数目。饶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也不由露出诧异神色。絮絮垂着眸子,但心间是一片鼓舞欢欣,可能这就是烧钱的快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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