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沾沾自喜,忽感到梁王妃的目光看了过来,抬头时,恰与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四目相对。慕容音依旧只是朝她笑了笑。 絮絮也想朝她笑一笑,哪知下一刻便听穆嬷嬷续念道:“中德殿出价……一千两。……十六号灯,是漪兰殿汀雨居,丽美人。” 絮絮那挂在嘴角的笑刹那僵住。身侧有极轻的咯噔声,是扶熙将瓷盏搁在桌案上头,他换了一只手单手支颐,她余光里他很是惬意,甚至还若有若无看向她一眼。 她有些僵硬地回视他,扶熙的漆黑冷冽的长眸里闪过一丝兴味,他说:“难得,皇后竟然喜欢这盏灯。” 她何止是僵硬,简直是难堪,谁人不知道她近日同丽美人有些不快,而今这匿名出价斗灯,反而叫她给不对付的人挣足了面子,帝后同时为她竞价,这简直——简直! 絮絮感觉自己快要气死了。 她挤出一丝笑意,大约想着这个笑一定难看极了——她还是说:“这不正显得,臣妾和皇上审美相似。……” 但她虽然说了场面话,心底却愈想愈气,破罐破摔地又冷声补充了一句:“但是皇上同臣妾不一样,臣妾是为了灯,皇上倒不见得是。臣妾哪里有皇上这么大的手笔。” 扶熙冷淡地瞥她一眼,那一眼里仿佛有些讥讽,也只转瞬。 她再看时,他似容色未变,眼里还慢慢浮现出深浓缱绻,不过不是对她,是对着座下的丽美人,丽美人含羞带怯,这时欲说还休,絮絮看得心头火苗乱窜,干脆撇开眼去。 她愈想愈觉难受。十五上元佳节,这本该是个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没法形容出来的好;在那个梦境里,会有他亲手给她做的汤圆吃,还有烟花可看,有河灯可放,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在夜色里漫步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仿佛再清贫的日子,都没有特别难捱了。 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做到。如果是从来不曾拥有,那么她不会如此怀惘,但如果是从前拥有而如今失去,到底意难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思绪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浮木,东一浪头,西一浪头,打得支离破碎。 她松软下来刚才绷紧的背脊,恢复成单手撑腮的懒洋洋的模样,握着东山玉的酒壶把儿,替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冷酒。 寒声想要劝她,但抿住了唇。娘娘做些什么纾解,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她小口小口抿着酒,很觉费力,索性一下饮尽。 酒性上头,昏沉了一下,她又拿过一只酒盏,亲自斟满后,笑着对座下那谨小慎微含羞带怯的绿衣美人说:“丽美人真是好手艺,本宫羡慕不来。这一盏酒,权当本宫向丽美人讨要那盏灯的礼酬好了。……唔,左右皇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美人,又何必要跟我再争那盏鲤鱼灯呢?” 她慢慢地睨向扶熙,大约确实醉了不少,眼神很炽热,热到能叫人融化似的。 这样大胆的话,普天之下,恐怕唯独皇后娘娘敢对皇上说。 扶熙的神色沉了一沉,低斥她:“皇后。这是露落园桐间榭上元夜宴,不是你的栖梧宫。” 她愕然了一瞬:“若在栖梧宫中,……在栖梧宫,又待怎样呢?” 扶熙眸色更凉,正要说什么,底下丽美人倒算乖觉,忙地起身跪地:“臣妾谢娘娘……娘娘不嫌弃臣妾拙作,已是臣妾莫大荣幸,臣妾,……” 絮絮向寒声使了个眼色,寒声便端过酒盏,递给丽美人。絮絮心头只是单纯地想到,她已饮够了冷酒,不过想要丽美人也尝一尝这冷酒是多么冷的滋味,他也要心疼。 哪知道丽美人小口小口喝光杯中酒后,退回席中,忽然捂住了腹部—— “啊……”她抬起眼睛,泪光盈盈,却是瞧向了敬陵帝的方向,“皇上——酒,酒,……疼……”
第17章 南窗(一) 在场众人的神色俱是一凛,纷纷看向正在呼痛的丽美人。 扶熙眉眼冰冷一片,沉声道:“宣太医——” 他跟前的宋成和忙不迭跑去。 满座鸦雀无声,扶熙三两步下了坐席到了丽美人的身侧,将她软成一滩泥的身子揽到臂中,却听丽美人她泪光闪闪,梨花带雨地说:“皇上,臣妾自知,自知卑贱,得皇上青眼,实在是前生修来的福气,可娘娘为何要——” 她呜呜地哭起来,扶熙长眸更凛,沉了沉,道:“别说傻话。” 几乎所有人都不敢言语。明眼人都能瞧出,如今帝王之怒一触即发,谁又会在这档口碰钉子。 所以,环眼四下,只皇后娘娘还泰然自若,依旧撑着腮,懒洋洋地望着他们两人的方向。 在听过丽美人那一番语焉不详的话后,半晌,她轻笑了一声:“本宫,本宫怎么样?丽美人不会以为,是本宫下毒害你吧?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快的毒,你刚喝下去,就发作了?” 她没有给丽美人辩驳的机会就又笑了一声:“更遑论本宫自己又不是没有喝这酒。” 她性子率直,丽美人这拙劣的把戏在她面前简直就是对她的侮辱,于是她从容端起那壶冷酒,走了下来。 扶熙冷冷地看着她:“皇后,不得放肆。” 她大约醉了四五分,这时看着扶熙眼中冷意,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了丽美人席位旁。 扶熙的目光,包括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这里。 她每走一步,唇边挂的慵懒的笑意就益深一分,直到她停下来,灿金的裙裾仿佛静绽的莲花。 毫不犹豫,她冷厉地钳过丽美人身旁那个侍女的下巴,另一手举着酒壶,迫使她张开嘴,一股透明酒液汩汩淌进侍女的嘴里。 她力气大,侍女没法挣脱,又哭又叫,被她扫过一眼:“别吵,吵死了。”说着松开她的下巴,合上她的嘴,叫她把那一口酒水全咽了下去。 絮絮施施然走开了两步,笑意明丽。 那侍女以为酒中真的有毒,霎时哭成泪人:“皇后娘娘您怎么能——怎么先要害我家美人,又要杀人灭口,呜呜,呜呜……” 絮絮挑了挑眉:“你死了么?” 寂静场中忽然响起一声低笑,似乎来自一个年纪不大的公主。这侍女哽了一哽,支支吾吾:“奴婢……” 絮絮冷声道:“怀疑本宫的都看清楚了——她喝得比丽美人多得多。怎么不见她毒发?” 场中再度寂静了一阵。丽美人都不敢胡言乱语了,只呜呜地哭着,想蹭进敬陵帝的怀抱里,絮絮冷眼看着,摔开酒壶,自顾自走回了席位上。 那柄东山玉的酒壶倒挺结实,滚了几滚,酒水洒得满地,滚到了梁王夫妇席位跟前。 慕容音低头捡起来,抬眼看着絮絮从容脚步欲言又止,她耳边缀着的南海珊瑚耳珰随着她的步伐摇荡生光,叫人心旌摇曳。 这真是她从未见过的潇洒率直气,不想会在皇后娘娘身上见到。 梁王突然贴近她,低声说:“阿音,你瞧这酒水到底有没有问题?” 慕容音闻言,拾起那只酒壶,正待细看,突然响起一声惊叫:“呃啊——” 她循声看去,刚刚情形还不算坏的丽美人这时陡然翻起白眼,双手紧掐住自己的脖颈,血色尽失。 絮絮蹙了蹙眉,也没料到丽美人怎么会突然这样,但转念一想就想到,或许刚刚她并非是装出来的,而是,的确中了毒。 还未来得及细想,她就见丽美人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对比映衬她白皙脸庞,就显得格外哀伤,絮絮心头一跳,但听扶熙厉声道:“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有来?” 那群可怜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絮絮神色难得一凝,再度走到他身侧,伸手欲探丽美人的鼻息,倒是被扶熙投来冷意讥讽的一眼:“皇后,你可知谋害妃嫔的后果。” 絮絮唇角牵出一点笑意:“知道,所以,她还不能死。”她抬起眼睛,与他对视,“她若死了,谁来还我清白?” 扶熙压低了声音:“最好不是。”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没有应他的话,仍旧探了探她的鼻息,心里沉重,这呼吸是愈来愈微弱了,然而这露落园同太医院的距离毫不逊色于它同栖梧宫的距离,而丽美人所中的这毒,只怕叫她活不过一刻钟了。 她心念电转,两三步到了梁王夫妇面前,笑意依然得体从容,毫不慌乱:“梁王殿下,王妃,着实抱歉,可否借一朵优钵罗花给本宫急用?” 优钵罗花,素有救命药之称,絮絮对它的功用也止于听闻,但此时情急,不得不死马当活马医了。 扶昀忙叫侍从取过锦盒,絮絮谢过,取出一朵花来,正打算把花瓣撕碎塞进丽美人的嘴里,身后梁王妃忽道:“娘娘,妾在凉州,略懂岐黄之术,若皇上、娘娘信得过,妾愿替丽美人娘娘一看。” 絮絮看着扶熙的眉眼,笑了一声:“皇上?” 扶熙垂眼,点了点头:“准了。” “还望王妃还本宫一个清白。”絮絮话是对慕容音说的,目光却从未离开过扶熙的脸,她真想知道,此时此刻他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这么冰冷,哪里像是宠妃意外中毒命在旦夕的模样啊。他合是天生的冷绝。 即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绝不会多给她面子,多给她几分信任。 也许过了今夜,全天下都要知道,帝后之间没有情深,只有算计。 梁王妃替丽美人看诊的时候,她的思绪便胡乱飘飞着。 上元佳节的夜,怎么这样长。 慕容音凝着眉头,说:“这毒来历不明,现下快要侵透肺腑,皇上可准妾用药?” “用罢。” 絮絮拉回了风筝般乱飞的思绪,凝神屏息看着慕容音拿着优钵罗花,又吩咐人取来绿豆、金银花、甘草若干,一一捣碎碾磨成汁,喂给了扶熙怀中的丽美人。 慕容音又按揉了丽美人几处穴位,才终于站起身,抹了一把额头汗水,道:“丽美人娘娘过会儿就该清醒过来了。” 絮絮惊奇道:“是解了毒么?” 慕容音微微一笑:“还是娘娘那朵优钵罗花的功效。” 絮絮道:“本宫先谢过王妃援手,赶明儿我叫寒声再取两朵补给王妃。” 絮絮转过头,就见吐血不止的丽美人现下已不再吐血,面色苍白但呼吸平稳下来,料想已无性命之虞。只是今夜实在凶险,若是真叫丽美人死了,岂不是还要怪到她的头上。 但,即使她清清白白,也少不得落一个治事有疏、大意失察的罪名,真是烦也烦死了,最好别让她逮到是谁干的好事。 她尚且胡思乱想,就见面前灯火猛地一晃,原是被敬陵帝起身带的风吹的;她也就望着扶熙打横抱着丽美人的身子,大踏步往席外走,淡声道:“这里交给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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