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去哪?” 他脚步未停,留给所有人一道坚拔的背影,那人身形渐渐湮没进极浓的夜色里,间或雪花乱舞,“汀雨居。” 太后早已借口困倦回了仁康宫;而今扶熙再离开,宴上主事的便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站在原地,不合时宜的想法跳出来,倘使中了剧毒不能动弹的是她,他……又待如何呢? 夜宴似乎冷清了许多。她的笑意似乎也更加勉强了,虽说叫人收拾了狼藉,斗灯会继续,但众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也如此。心不在焉地想,今夜可是十五,是上元佳节,他去了汀雨居,大抵就不会来栖梧宫了。 上一次……上一次同床共枕是什么时候呢,她的印象好模糊。洞房花烛夜的情景也好模糊。 成婚三年有余,他碰她次数两只手便能数出来。 她知道今夜丽美人中了毒,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自然娇弱可怜,要人陪伴,他作为丽美人的夫君,去陪她,当然无可厚非了。也知道今夜他们俩不会发生什么,或许他只是单纯陪着她而已。 可是,即便只是想一想,想一想他们俩睡在一起,双手交叠的模样,她心口便突突地疼。 扶熙他,忘记了他也是容絮絮的夫君,他只记得她是皇后。 皇后,呵,皇后……。 她有些哀伤地想,因为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后——他若是街口卖炊饼的,她就做炊饼娘子;若是乡下种地的,她就做个农妇;若是杂货铺老板,她就做老板娘;但偏偏他是皇帝,所以,她得做皇后。 她闷下一口接一口的冷酒。这时寒声红了眼圈劝她:“娘娘别喝了,娘娘,瞧瞧灯罢?娘娘做的灯……” 她一笑,眼底浮现出自嘲的意味来:“不好看,我知道的,——他,他都不会看。” 寒声还要再劝,温弦一边拉开了她,一边对穆嬷嬷说:“嬷嬷继续报吧,这灯会还未结束呢。” 穆嬷嬷瞧了眼失意的皇后娘娘,又瞧了眼手里册子,念道:“十七号灯……安乐公主府出价二百两……。” 絮絮醉得有七八分,望着眼前灯火,朦朦胧胧一片,忽然入耳就是穆嬷嬷的话音:“十八号灯,……” 穆嬷嬷又顿了一顿。 絮絮不知她做什么要停顿,难道一个出价都没有么——那可真是丢脸。不过,丢脸又能丢到哪里去,她早就把脸丢尽了。 她慵懒地望着内监陈列的那盏鱼龙灯,细腻勾勒的金缕线,一片一片削出的细竹条,她忙活了整个夜晚绘上的点睛眼,现下里头亮起灯火,若是持杆舞动,想必更加绚烂。 但是无人欣赏罢。 她还是没有听到穆嬷嬷继续报,不由皱眉催促:“嬷嬷,念呀——” 穆嬷嬷神色复杂:“娘娘,这,这……王妃是不是写错了?”
第18章 南窗(二) 絮絮皱了皱眉:“什么叫写错了?念就是了,差错又算不到嬷嬷你的头上。” 穆嬷嬷得了准信儿,清了清嗓子,念道:“梁王府出价五千两。” 五千两!? 絮絮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了。 她虽然险险忍住,但下头坐着的穆王殿下便没有她的好定力,噗地一口,喷了他那倒霉侧妃一身子。 大伙儿没喷酒的,多半也被自己口水呛着了,下头此起彼伏都是咳嗽声,絮絮先支棱起身子,双眸睁得大大的,对望那边朝着她笑的梁王妃慕容音,迟疑半晌终于问出来:“殿下、王妃可是写错了?” 梁王扶昀抿出一线笑意,声音清朗,道:“皇嫂缘何就要觉得是臣弟夫妻写错了?” 絮絮心道,根本原因当然在于她很有自知之明。这灯皮子是金子做的吗?灯架子是金子做的吗?她的手是金子做的吗?都不是。 “五千两,实在太多了。”她笑着摇了摇头。 慕容音微敛眉眼,道:“若合心意,便是千金难买,有价无市的。实不相瞒,娘娘这形制的灯,妾还从未见过,觉得新奇。” 在场诸位都知道,梁王殿下不日前打了胜仗,立下功勋,只求了个进京看望母妃的恩典;他固然不要,但皇帝不能不赏,因此赐了他黄金五千两,在京中置下府邸,又另有良田庄子若干。 当朝皇帝敬陵帝素有他母后晁太后清俭的作风,平素赏赐金银绝无超过一千两的。 但他或许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难得大方赐出的五千两黄澄澄的金子,今夜就被他的皇弟大手一挥买了盏灯。 当然,在场众人也没有想到。 融融的光在灯心明灭,慕容音的话叫她有些感触,这样毫不计较,仅为寻得自己所欣赏喜爱的东西,从而豪掷千金也不当回事,确很有凉州那地的爽快作风。 她心底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这片宫城太小了,小到不能容纳天上自由翱飞的鹰隼群雁,锁在这儿的,都是折断翅翼,不能自由之人。 慕容音话说完很久,瞥着台上容皇后都没有什么反应,只见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么。 灯会的彩头最终确实如愿落在絮絮跟前,一柄太皇太后的金镶玉如意,一幅皇太后的香雪海绣图,还有扶熙那不知道什么玩意儿的彩头。 筵席散后,她还是有些失神,遣了仪仗先行,自己同寒声慢吞吞地在宫中散步。 雪很寂寥地下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寒声:“那些灯啊……都分发下去了罢?” 寒声道:“都办好了,娘娘放心。各家的银子也都收好了,等娘娘回宫清点,再转交给户部。” 絮絮点了点头。夜色漫漫无边,这条露落园中小径偏僻无人,偶有积雪压折树枝的轻响。 她自言自语道:“寒声,你说梁王妃真的喜欢那盏灯么?本宫思来想去,想去思来,……嗝——” 她打了个酒嗝,觉得今夜桌上那壶玉酿春还真是不可小觑,“终于明白其间的道理来。” “什么道理呀?娘娘?” 絮絮叹息一声,“你想,竞价的钱都是要充军饷的嘛,梁王殿下爱护手底将士,借此契机一并捐了,不是没有可能。” 寒声灵光一闪:“娘娘,奴婢明白了,那皇上一定也是爱护将士,所以出了一千两给丽美人的鲤鱼灯!” 絮絮用浆糊般的脑子认真思索了一刻,严肃地否定了她:“不对。皇上那是,……见色,见色……眼开。” 忽然一个趔趄,寒声忙地扶紧她胳膊:“娘娘醉了,咱们快些回宫罢!” 絮絮好不容易站稳,嘟了嘟嘴,道:“回个屁。今晚就歇在露落园好了,让本宫看看什么……桐间露落,柳下风来。” 寒声还准备说点什么,蓦地响起一道轻笑:“娘娘,这时节可见不着露落风来。” 这声音并不远,絮絮站定,寒声绕过来一步,手里宫灯不算明亮,两人回头一看,垂柳万条底下掀出个窈窕的女子,蒙着面纱。 宫灯的暖黄光微弱跳跃着。 是慕容音。 絮絮打起精神:“咦,王妃迷路了吗?怎地在此?噢——”她有些懊恼地想,“是不是温弦没有遣人领路?王妃的居所在叠翠馆来着,不妨事,本宫顺路送王妃去吧。”说着她作势要走,哪里料到又结结实实一个趔趄。 慕容音挽紧她胳膊,温柔笑起来:“娘娘果然醉了。其实妾不是迷路了,只是想找娘娘说两句话,不过娘娘步子太快,妾一直没能追上。” 絮絮面颊浮过一丝了然:“是这样。” 紧接着便又听慕容音赧然道:“妾不是有意听娘娘说话的。”她顿了一顿,似在观察絮絮的神情,说:“是老将军托了王爷带几句话给娘娘。” 絮絮身形一顿。“爹爹?” 这园子本就在宫中角落,自筵席散后,凉雪纷纷,四下只落得个静字。 北风呜地刮过整个园子,漫天飘雪,将寒声手里的灯也吹得乍明乍暗,连同慕容音的话语也轻若雪絮。 “将军中了箭,这消息瞒得紧,原本没有人知。只是某日泄露军机,戎狄大将便夜袭而至。王爷是先斩后奏,率兵营救。娘娘,说句交浅言深的话,王爷此举,若皇上不追究,也就罢了,他日再论起来,是功是罪,便未知了。” 她的叹息落在夜里,轻飘飘的,同这漫天飞雪一样。 “爹爹中箭了?!我还不知道此事,上回来信里也没有说。”她一想便明白了,此事若宣扬出去,难免上下疑心动摇,只有秘而不宣。 慕容音蹙起蛾眉:“大将军现下已经好多了。不过,大将军要娘娘小心……成宁侯一家。” —— 同慕容音分道扬镳后,已近子夜。 她已困到了极点,伤心抑或是担忧的情绪铺天盖地,模糊里想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事儿,譬如成宁侯,譬如梁王夫妇,譬如查丽美人中毒,等等。 甫一回到栖梧宫,就要往自己床上躺去,温弦扶着她,硬哄她喝下小半碗醒酒汤,说:“娘娘,今夜十五,皇上该过来歇息的。娘娘醒醒。” 絮絮呜了两声:“能来……才怪。他能来的话,我倒立,倒立——背宫规。” 静默了两刻,案上红烛爆出噼啪声响,她垂下眼睫,轻轻地像同自己说话似的:“你知道的,那不可能的。” 话音倏落,她又要往床褥子上歪去,乍见窗外映进来耀眼灯火,影到壁上,令宫室都一亮。 接着便是内监高唱:“皇上驾到。” 絮絮翻起身子,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问:“……谁?” 寒声惊喜道:“娘娘,是皇上,皇上来了……就说嘛,这可是十五,皇上怎么会不来?” 絮絮攀着她胳膊坐起来,思绪有些迟钝,温弦替她披上赤狐披风后才出了内殿,门前是一片灯火,把熄了灯的栖梧宫照得亮如白昼。 浓夜似化不开的团墨,一身玄袍的青年便在那团墨夜与灯火交融的分界线上伫立着,玉树琼枝一般,丰神俊朗得叫人移不开眼。 许是灯火的原因,使他冷峻的眉目颔角都柔和了些,絮絮想,这样更好看些。 他这时为什么要来呢,不是已经去了汀雨居? 扶熙径直走过她身侧,到了内殿,絮絮也忙跟上他的大踏步,走得快了,不稳,今夜第三次踉跄,却是在他面前。 她险险站定,微仰起头看着对面的男人。 她乌黑的眸子里跳跃着内殿里唯一一支红烛的光,但消褪了所有谋略算计烦扰,只是一片平静澹澹的秋水,纯真得仿佛不知世事一般。 敬陵帝微微摆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寒声出去的时候,还乖巧扣上了门。 他也注视着她的眼睛,似想从中看出什么,但她也许的确醉了,什么也看不出。 末了,他嗓音淡淡响起:“歇息吧。” 说着,就要解下玉带、外袍,但显见没有那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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