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片哗然,愤恨的同时又对梁盛生出几分同情。 梁盛的天赋是好的,不然也不会年仅十岁便考中童生。 仕途在此断掉,遗憾可想而知。 一旁的黄玉闻言,不进反退。 虽说他在府学的人缘不好,平日里只有梁盛和他一起,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想被梁盛连累,让本就乌漆嘛黑的名声更加雪上加霜。 这一幕落入梁盛眼中,好似他是什么脏东西,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有种全世界都站在他对立面的感觉。 好容易脱身,梁盛一路疾奔,马都快跑死,硬是在一个时辰回了灵璧县。 刚一脚踏下马车,梁盛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整洁阔气的梁府大门已经贴上封条,此时已经被臭鸡蛋和烂菜叶糊满,又脏又臭。 还有门头上由梁守海亲自撰写的“梁府”牌匾,也被愤怒的百姓拆了下来,折成两截丢在角落里,任人践踏。 有人认出了梁盛,振臂一呼:“这是狗官的儿子,大家不要放过他!” 梁盛身体比大脑先反应过来,拎起袍角狂奔进窄巷中,七拐八绕,很快甩开了气势汹汹的百姓。 梁盛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肺部灌满了冷空气,喉咙刀割一样疼。 他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 肩膀不住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 方才所见的画面始终盘亘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生活了十一年的地方,以后都回不去了。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家了。 唐胤的到来,打乱了苏源的学习计划。 但他到底不是重学习轻好友之人,便忍痛抽出一整天时间,和方东轮流为唐胤解惑,下午又陪他在府城逛悠。 直至酉时初,夜幕落下,唐胤才把二人送到府学门口,三人就此告别。 今晚肯定是不回去了,所以他一早就让人在客栈订了房间,将就一晚,明日一早再回去。 至于明日上课迟到,唐胤表示不慌。 因为苏源和方东给了他老厚一本课堂笔记,让他带给季先生,说是给私塾的学生们看。 揣着这本免死金牌,想必先生也不会赏他吃戒尺。 再说苏源和方东,他二人目送着马车远去,才折身进去。 随后发现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并未探讨文章,而是在议论梁家的事。 苏源听了一耳朵,言谈间尽是唾弃。 “陛下圣明,直接绝了梁家的仕途,若梁盛一朝入朝为官,说不准就是第二个梁贪官。” 众人不可置否,皆点头称是。 走出一段距离,苏源长舒一口气:“梁家就这么倒了。” 虽说梁家的下场与他有关,也算间接导致梁盛仕途断绝,苏源却不后悔。 梁守海就是个狠心毒辣的伪君子,一切以利益为先,为了梁盛放弃苏源母子,又为了自个儿的名声放弃真爱云秀。 只要他得势一天,为了所谓的光耀门楣,就不会停下对苏源的纠缠。 说不准哪天恼羞成怒,对他或者他身边的人下手。 苏源被缠得烦了,索性暗中出手,以绝后患。 方东轻声说:“他既做了,就该想到这一天。” 又没人逼着他宠妾灭妻,剥削百姓,他有如今的下场,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 “也是。”苏源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他们先前已经和唐胤一块用过晚饭,也没再去饭堂,直接回了学舍,休整一番便摊开新买的院试教辅书,伏案苦读。 戌时左右,苏源正沉浸在书中世界,忽而被清脆而迅疾的噼啪声打断思路。 蹙眉抬眸,原是外面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台上发出的声音。 再有北风呼啸着撞击窗子,争先恐后地从缝隙灌进来,屋子里温度陡然降低,二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苏源可不想受寒,继而影响到上课学习,老老实实翻出一件夹棉的薄袄套在身上。 方东踟蹰片刻,也套上了袄子。 再坐下,果然暖和许多。 苏源倒一杯热茶,喝一口胃里暖洋洋的,暖意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舒坦极了。 搓搓手,继续读书。 不多时,窗外一道白光划破天际,一副撕裂夜幕的架势,照得屋里更加亮堂。 “轰隆——” 雷声沉闷震耳,和着噼啪雨声,吵得人愈发心烦。 苏源耐下性子又学了一个时辰,眼瞅着耐心即将告罄,直接把书一合,上床睡觉了。 担心夜里冷,苏源又添了一床被褥,沉甸甸压在身上。 被窝很快由凉转温,苏源阖上眼,在极具节奏的雨声催眠中安然睡去。 次日一早,苏源起身后习惯性开窗透气,凉风扑面而来,吹得他瞌睡虫瞬间跑没影,连着打了几个喷嚏。 “啪嗒”一声关上窗,苏源呵着凉气:“今天得多穿点,降温了。” 方东外袍都已经穿上了,见状立刻取出冬版的学子服。 二人麻利换了衣裳,方撑着伞出门觅食。 走在小径上,苏源注意到好些学子仍旧一身单薄学子服,冻得缩头缩脑,一边吸气一边埋怨这见鬼的天气。 苏源忍不住笑,兀自裹紧了衣裳,阔步向前。 这天起,梁盛再没出现在府学,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好似凭空消失一般,杳无踪迹。 梁家的事只在府城传了个把月,很快被其他事情所取代。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人生,各自的责任,梁家就如同过客云烟,转眼间擦身而过,消散不见。 苏源偶尔空闲下来,也会想起梁盛这个男主。 想他时下境遇如何,又身在何处。 他从未看轻梁盛,更不会低估男主光环的强大,男主不论在哪都有贵人相助,眼下也不例外。 就拿当初梁守海考中进士来说,当时苏源和梁盛几乎是前后脚出生,梁盛的姑婆为了让云秀母子站稳脚跟,身为伯爷宠妾的她特意央求伯爷动用人脉关系,直接让梁守海回祖籍为官。 梁盛的这个姑婆算是一大助力,后期也是她央着伯爷把梁盛引荐给那位皇子,继而有了从龙之功。 而苏源之所以知晓这件事,也是室友跟他吐槽,若非男主爹官职低微,京城那边不会对一个七品官多加关注,又有一个男主当儿子,上头有人罩着,早被革除功名,回家种田去了。 苏源一直将此事深埋心底,上次给林璋送信时轻描淡写提了一嘴,只让人心领神会即可。 林璋何其敏锐,自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而这次梁守海被罢官时未提及回祖籍任官这一罪名,多半也与京城那什么伯爷有关。 想到这里,苏源轻叹了声。 真是朝中有人好做事,梁守海因着梁盛的姑婆吃了诸多好处,若再加上那项罪名,估计就能被砍头。 实在是棋差一着。 但他很快就没心思多想了。 年关将近,考核日之后又是年末考核,中间不过差了三两日,苏源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都是之乎者也,连睡梦中都在背书。 不过幸好,苏源两次都稳住了第一。 年末考核是有奖赏的,方教授直接简单粗暴地把银钱当做奖品,苏源作为第一名,得了五两银子。 至于方东,他这次不幸失手,从第二掉到了第四,只得了二两银子。 天降横财,他二人都很高兴,揣着热乎的银子赶回学舍,行李早已收拾好,背上书箱,拎上包袱,拔腿就走。 许是乐极生悲,他们赶到城门口,却被告知牛车已先走一步。 城门口寒风凛冽,吹在脸上像是刀割。 苏源连忙拉着方东来到背风处,搓手哈气:“要不咱们叫个马车?” 牛车和马车那肯定不是一个级别,费用显然是后者更高。 就在方东迟疑时,天空突然飘起了雪花。 这是今年第一场雪,势头来得尤其大,盐粒般的雪花落在脸上,冰得人打个寒蝉。 方东旋即正色道:“我也正有此意。” 苏源弯了下唇,二人一道租马车去了。 租的是最便宜的马车,车厢内空间狭窄,两个人加上书箱和包袱,几乎挤得满满当当。 赶路时车厢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人有种下一刻就要坍塌的错觉。 随着雪越下越大,甚至有碎雪从头顶落下。 苏源也是感觉到头顶湿润,一抬头才发现车厢顶部裂了老大一条缝,因为在角落的缘故,他们之前都不曾发现。 摸了把潮湿的头顶,苏源忍不住道:“真是便宜没好货。” 他就说怎么这家马车这般便宜,订下时周围人眼神有点奇怪,敢情是把他们当成冤大头了。 方东递来一张巾帕:“擦一擦,不若源弟坐到我这边?” 苏源一边擦拭头发,一边摆手道:“不必了,把它堵上就好了。” 方东不再强求,帮着苏源堵上缝隙。 之后一路上没再出什么状况,待平安归家,已到申时。 杨河镇倒是没怎么下雪,只在地上屋顶落了浅浅一层,脚踩在上面,可以听见咯吱声响。 苏源背上书箱,又取来包袱,转眸意味不明地望向车夫。 车夫自知理亏,讪讪笑着,带着几分讨好。 苏源见他冻得脸都紫了,身上脸上也都落了不少雪花,无奈一叹:“你赶紧回去吧。” “欸,欸,好,多谢童生老爷!”再三言谢,才驾着马车离去。 雪势极小,苏源也没再撑伞,和方东往点心铺子走去。 “客人您的蛋黄酥,拿好慢走!”苏慧兰把打包好的点心交给客人,又问下一位,“您想要什么点心,前些日子刚出的蛋黄酥就很不错,其他的也都……” “娘。”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苏慧兰险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擦手的动作一顿,她急忙抬头。 入目是源哥儿清隽的眉眼,嘴角携着浅淡笑意,清泠又不乏温雅。 半年不见,源哥儿长高了不少,身量愈发修长,蓝白学子服衬得他如同青松白杨,笔直伫立。 苏慧兰揉揉眼睛,不确定地喊:“源哥儿?” 声音发颤,难掩激动。 苏源笑着应一声:“娘,我回来了。” 苏慧兰也顾不上其他,忙拉着苏源和方东进来:“冷不冷啊,怎么回来的,哦呦今天正好下雪,你们怎么不等两天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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