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咳咳。” 卢桁很高兴,正想夸,又扭头猛地咳嗽了两声,喘匀了气,继续讲:“一副好的作品,笔法、章法、结字必然浑然一体、自然圆融。——这碑文是我所写,这么说来有些自夸,但这副作品我的确比较满意。” “通过这三者,就形成了笔势。”老人敲敲石碑侧面,“你看这碑文,有什么感觉?” 云乘月边看边答:“扑面而来的冷硬尖锐……不,很奇妙,每个字都锐意分明,但每个字又都相互联系、相互呼应,就像,就像……” 她思索片刻,拍手道:“像列队整齐、甲胄闪闪的军队!” “正是如此!”卢桁说得兴起,一拍石碑,“这份联系之感,就是笔势!” 云乘月先点头,再又疑惑:“可……那精气神是什么?您刚刚说的书意又是什么?” “精气神常用来给初学者,统称笔势和书意。”卢桁道,“而书意嘛,就是道。它既存在于文字当中,也存在于文字之外。”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也就是书写者的性格、经历、情感。意在笔先。你可听过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得意而忘言……”云乘月沉吟,“只要表达出自己所思所想,究竟运用了什么语言,都不重要了?” “正是,对成熟的书写者而言,笔法、章法、结字都退居其次,如何表达胸中真意才是关键。” 卢桁很满意地点头。 “所以,贯通笔势为第三境,连势。而若能将书法、道心相合,就到了第四境——化意。至于其后的洞真、通玄,就要看你能沿着自己的道路走多远,又能多接近这天地大道了,这些是每个人自己的道路,强求不来。” 老人负手望天,看阴云密密流动,感慨道:“传说古时有皇帝,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可老夫未曾亲见,便是第六境通玄修士,都没有这般手笔。或许,那飞仙境的大能真的可以做到罢?” “飞仙境,笔落惊风雨……” 云乘月想到了什么。是不是曾有人不屑说过,两位星官“不过是洞真境后阶而已”? 她勒紧怀里的兔子,又松开,再举起来仔细端详。兔子垂着软趴趴的耳朵,红眼睛还是那么无辜又威严。 “我可能养了一只仙兔。”她喃喃道。 卢桁一愣:“仙兔……何解?” 云乘月含混地笑笑。她凝住心神,按照卢桁教导的观察方法,仔仔细细通读碑文,去看碑文的笔势,也注意去看那据说不剩多少的书意。 当她聚精会神时,眉心识海里的“光”字书文又跃跃欲试。这一回,云乘月没有阻拦它;她想要探知碑文中的秘密。 碑身黑黝黝的,被风雨吹得更幽凉;淡金色的碑文方正严整,密密排列。看着看着,她感到眼前仿佛有一个旋涡,她的意识飞向其中,不断下沉、下沉……一直降落到很深的地方。 广袤的黑暗里,只有文字闪耀;她环顾四周,看见笔画舒展。无数笔画游动着,最后聚集成了…… 一把剑? 如果意识也有眼睛,她的意识一定狠狠眨了一眨眼。但她没看错,那的确是一把剑。 她不由站起来,走近了石碑。 “光”字在她身边颤动,她依稀还听见卢大人“咦”了一声。但此刻,云乘月全部心神都被那柄剑吸引了。 她伸出“手”,想要去拿。从这个念头出现开始,她丹田中的灵力旋涡飞速旋转;大量灵力被抽出,疯狂涌向碑中,但是不够——还是不够! 她努力去够,再努力……坚持住,灵力再坚持一下! 一息、两息……还是过了漫长的一年、两年?时间的概念都模糊了。她思维里只剩下那一柄剑。 ——云姑娘……云乘月!别逞强,停下来!! 卢大人着急的声音,她听见了,但没有精力去思考。她只想在灵力耗尽前,抓住那柄剑! 终于,在她的灵力全部耗尽之前—— 当啷啷啷! 云乘月抱着什么东西,往后一跌,重重跌坐在地! 她来不及感觉到痛,只用力抱住怀里的东西,抬眼又看见半透明的虚幻锁链消散在空中。 她怀里抱着一把暗银色的剑。剑鞘上是精密的鱼骨纹,剑柄上镶了一圈白玉,触手温润,不会觉得滑。在剑柄末尾,还刻了一枚太阳图案。 “光”字飞到图案边上,绕来绕去,很是亲近喜悦的模样。 云乘月喘了口气,这才觉得丹田中空空荡荡,灵力一点都不剩。 “真是胡闹!胡闹!” 老人已经急得不行,将一瓶丹药放在她手里,松弛的、皱巴巴的手都在抖。 他又扶她起来,生气地训斥:“怎么这么莽撞!不管你发现了什么,都不该轻易将灵力耗费一空——万一不够呢?那岂不是损及根本!你这个莽撞倔强的性子怎么跟幼薇一模一……” 他的声音突兀地停了。 云乘月也一起愣住,刚刚吃进去的元灵丹都差点忘记咽。 因为她面前忽然多了个人。 从那柄神秘的剑上,飞出一道白雾;白雾袅袅,化为人影。是一名钗裙简素、美貌绝伦的女人。她身形缥缈,双目平静宁和,却略显空洞。 细看去,女人的眉眼和云乘月五分相似。 云乘月明白了她是谁。 她身边的老人也嘴唇哆嗦两下,眼睛倏然红了:“幼薇……” 女人站在碑前,空洞无神的双眼望着云乘月,说:“唯有大道光明之人,才能找到玉清剑。但是记住,唯有忠于光明者能使用玉清剑,如有动摇、偏离,便会被它封印修为,如我一般……” 她摇摇头,一声叹息。她的声音很缥缈,和帝陵主人有相似的质感。 她说:“如果你不敢保证一生忠于光明,就不要轻易拔剑。而如果你决定继承它,那么,帮我一个忙。” 宋幼薇侧过头,望向远方,面露忧伤。 “帮我告诉师父,当年之事我也有错,我太过偏激自负、意气用事。无论如何,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帮我告诉师父,当年的誓言,不用再遵守了。” “我……唯独师父,我原谅师父。” 说完,女人的影子渐渐散去,不留痕迹。 云乘月呆了片刻,再一回头,见卢桁已是老泪纵横。这位老人略弯下腰,按住眼睛,泪水却仍止不住地渗出指缝。 她现在是不是也该哭一哭?毕竟是生身母亲……可云乘月只是有点伤感,实在挤不出来眼泪。这和陌生人也没区别啊。 卢大人情绪激动,她便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陪着。她又想,碑文中藏的原来是剑,叫玉清剑,而且是宋幼薇留下的。她说偏离光明就会被玉清剑封印修为,难道她自己修为全无,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有很多疑问,此时却都不方便问。当一个老人在旁边哀伤落泪时,她能做的只有小心递上手帕,又轻声劝道:“卢大人,我扶您出去吧?这里没有地方坐,您慢一些……” 卢桁点头,一时仍说不出话,也就让她搀着一只手,慢慢往外走。他一路都压着哽咽,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她。 到了外面,驾车的属下见了这一幕,当场愣住。云乘月冲他摇摇手,安静地将卢大人扶上车。 在车里又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水,老人才缓过一口气,有些疲惫地说:“真是丢人……叫你见笑了。” 云乘月摇头:“怎么会。” 卢桁又发了会儿呆,忽又深深地叹出一口气。 “我怎么就没有发现那里头的讯息……如果我早些发现……” 他喃喃着,额头抵着手掌,颓然摇了摇,才勉强对云乘月笑笑。 他恍惚解释:“刚才的,是你母亲宋幼薇一缕神识残念。她将玉清剑寄放在……放在我刻下的碑文里。想来,是持有光明一类书文的人,才能唤起玉清剑共鸣。” “也难怪我发现不了……可是,她怎么就不愿意寄一封书信给我们?” 老人失神良久。 云乘月又陪他坐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刚刚……说的誓言是什么?”她实在叫不出“母亲”这个称谓,就含糊地混过去。 顿了会儿,卢桁才“啊”一声,如梦初醒,说:“是当年……有些复杂,说来话长。当年你母亲离开白玉京时,曾逼我们以道心立誓,有生之年不得主动联系她、不得叫她再见到我们一眼,更不得踏入她家中一步。” 他复述这个誓言时,说得很平静。 可哪怕他说得这般平淡,誓言中的激愤之意,仍是透过重重旧时光,朝云乘月扑来。她不禁吃了一惊。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宋幼薇如此愤恨,而卢桁所说的“我们”,又为什么情愿发下这样的重誓?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卢桁又勉强笑了一下。他伸出手,好像想摸一摸她的头,却又犹豫着收回。垂首沉默片刻,他再叹了一声:“今后你会知道……我现在实在是有些说不出口。是我们不好,对不起她,也……也对不起你。” 云乘月却突然想明白了另一件事。她无意识抱紧兔子,问:“卢大人,你……你从没来云府看我们,是因为誓言的制约?” 他沉默点头,又苦笑一声,叹道:“不,我和他们一样,无非也是胆怯,不敢承担道心破碎的后果。如果敢,我又怎会不来?说来说去,我们都是懦夫。” 云乘月想起来,薛无晦也说过类似的话。那天他刚刚能在世上现身,浣花城阳光很好,街头人来人往,他站在她身边,却没有人能看见他。那时她苦恼于如何对待卢大人,他就说,他们只是不愿付出太大的代价。 那时她以为然。 但现在…… 她握紧了双手。 “对不起。” 她突然说。 老人一愣,迷惑不解:“什么?” “我没有资格怪您。”云乘月盯着手里的兔子,“您就算有对不起的人,也是我母、母亲一个人,和我没关系。母亲都原谅您了,我却私下说过您的坏话……对不起。” “既然母亲说原谅您了,也让您别再遵守誓言,您就放轻松些吧。” 老人愣了会儿,凹陷的眼眶更红了。他却反而竭力笑了笑,哑声说:“你这孩子,真是……那你呢?我丢着你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你不怨?说说坏话,不是很正常么!” 云乘月摇摇头:“不,是我做得不对。” “我心里怨您,却不明说,反而一边请教您问题,一边不高兴您……实在是小人行径。我却还暗中得意洋洋。” 她认真反省:“您如果今后不再搭理我,也是我活该。是我错了。” 她等着对方生气,或者训斥。 可等来等去,她却只等到一阵笑。 卢桁一边咳嗽一边笑,笑着笑着,他又捂住脸,只不断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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