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睡到半夜又起来,她并未束发,满头乌黑的青丝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拢在背后,脖颈火红的毛领衬得她未施粉黛的一张雪白小脸愈发莹润若玉,一对微微上扬的漆黑凤眸嫣然流转间,生出几分流光溢彩般的媚态来。 这时崔铭头一回瞧见谢柔嘉着女装,只可惜明艳夺眸的少女身旁,早已长身鹤立着一袭墨狐大氅,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 他微微地侧过脸望着她,早已不复初见时的落寞孤寂。 两人天造地设,简直再般配不过。 崔铭慌忙收回视线,垂睫将眼底的失落掩下去,向她敛衽见礼,“河东崔铭见过殿下与裴御史。” 对于崔铭知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谢柔嘉并未感到意外。 早在谢柔嘉与裴季泽成婚前,裴季泽就曾告诉过她,他助崔铭考上国子监的次日,就已经将她的身份如实告知给崔铭。 她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鄂州见到他。 待三人入了书房,她好奇,“你不是在国子监读书吗?怎跑到江南来了?” 崔铭仍是那副十分腼腆的模样,“崔某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当初考国子监也不过是遵从祖父的意愿。两个月前祖父过世,崔某便回家继任家业。” “原来如此,”谢柔嘉其实也觉得他心思太过单纯,不大适合官场,“请节哀。” 崔铭微笑,“祖父年岁大了,身子一向不大好,于他而言,也算是解脱。” 谢柔嘉一向不大安慰人,见他想得开,也为他感到高兴,问:“那你怎会来这儿?” 崔书呆笑,“是裴御史要与崔某谈生意。” 谢柔嘉望向裴季泽。 他道:“既然崔老板来了,那么必定也知晓我的用意。事出紧急,我也就不绕弯子。崔老板此次可借多少粮?” 提及此事,崔铭面有愧色,“家里本是做丝绸生意,粮食倒是囤得不多,只得一万石。” “一万石,足矣。” 连日来寝食难安的男人眉目舒展。 谢柔嘉却有些不明所有。 如今要解整个江南道之困,一万石粮食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裴季泽并未过多解释,“接下来的事情,可能要劳烦到殿下。” * 翌日。 府衙。 天不亮郑远与安道和就起来了。 早饭时,郑远对着盆子里四个地瓜唉声叹气。 府衙的粮食早已经全部拿去粥济难民,裴御史又不许他们拿钱去购买米粮,家里只靠着囤积的地瓜果腹。 过了今日,就连这果腹的地瓜也没了。 郑远问道:“你说,都已经火烧眉毛,咱们这位御史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还是说,真如外头所说,他如今真投奔圣人,实则是与江家沆瀣一气?” 安道和没搭理他,伸手拿了一个地瓜。 也不知是不是知晓没得吃,他连皮都没剥就咬了一口。 他吃东西极快,不过几口,一个巴掌大小的地瓜就下了肚。 郑远见他吃得挺香,又道:“你怎吃得下去?不腻吗?” 连吃了四五日地瓜,他如今看到地瓜都反胃。 安道和咽了几口茶,缓缓道:“我幼时家贫,能吃上地瓜已是奢侈。后来好不容易考上科举,在岭南做了县令,才勉强吃得上肉。尽管如此,因为饿怕了,仍旧会栽种些地瓜储存在地窖里。” 郑远一时愣住。 他家里虽不是望族,可到底也是世族出身,这样挨饿还是头一回,却没想到眼前的男人微时这样艰难。 安道和又拿了一个地瓜,接着道:“我在岭南做了十年的县令,因为家境贫寒,与上头的官员打不起交道而迟迟得不到升迁。后来我夫人靠着做刺绣,一双眼睛都快熬瞎了,才攒了一百贯钱替我打点。” “后来呢?”郑远不禁稀奇,“郑刺史就靠那一百贯做到现在这个位置?” 安道和用看傻子的眼睛瞥了他一眼,“自然不可能。” 郑远没介意他的眼神,追问:“那你是如何做到刺史的?” 安道和道:“是裴御史不知从哪里得知我的事,将我引荐给太子殿下,才得以重用。所以,我信裴御史,他这么做,一定有这么做的用意。””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正了正衣冠,大步向外走去。 郑远道:“你去哪儿?” 安道和头也不回地回道:“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 那就是去视察河道。 郑远瞥了一眼盆子,只见里头静静躺着两个地瓜。 他伸手拿了一个,起身向外走去。 迎面赶来的主簿追问,“刺史这么早去哪儿?” 郑远道:“去做该做的事情。” 主簿愣了一下,赶紧跟上去。 两人才走到府衙门口,顿时呆楞住。 只见府衙门口停了数十辆粮车 这,是又拉沙子来了? 郑远瞥了一眼同样傻眼的安道和。 对方也是一脸茫然。 两人正愣神,远远地听见空旷的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这会儿时辰尚早,雾气浓,只隐约地瞧见一盏灯在浓雾里急速地朝衙门口移来。 是马车。 近了,果然一辆马车在府衙门口停下。 待马车停稳,前头的马车里走下一身披墨狐大氅,容颜若雪的美貌郎君来。 雾气缭绕拢在他周身,越发衬得他如谪仙一般高洁。 安道和与郑远相互对视一眼,忙上前去见礼。 郑远是个憋不住话的,低声询问,“可是又要做戏?” 话音刚落,后头的马车里走下一身着白狐大氅,生得斯文隽秀的少年。 裴季泽郑重介绍,“这位是河东崔氏的家主,此次向朝廷捐赠粮食来了。” 河东崔氏,可是大胤数一数二的丝绸大户。 郑远激动得语无伦次,“这下不用吃地瓜了吧?” 一向待人清冷疏离的御史大人瞥了一眼他手里的地瓜,眼底难得浮现出一抹笑意,“实不相瞒,本官吃地瓜也吃腻了。” 众人皆笑了,这时自马车内走下一袭红狐裘,肤白若雪的美貌女子。 她扫了一眼众人,匀了胭脂的眼尾微微上扬,一对凤眸渐生出流光溢彩般的冷和艳。 安道和与郑远对视一眼。 这都公然带到衙门来了! 这时忍了数日的安道和上前一步,低声道:“御史如今怎如此糊涂?” 裴季泽不解,“何意?” 安道和郑重道:“下官知晓自己不该置喙御史的私事,可御史既做了驸马,自然得对安乐公主一心一意。若是被安乐公主发现,岂不是前途尽毁?” 谢柔嘉闻言愣了一下,眼底流露出笑意。 怪道人人都说登州刺史安道和极为耿直,她今日算是见识了。 就连无意偷听的崔铭也笑了。 裴季泽握住谢柔嘉的手,郑重介绍,“这位不是外人,是本官的内人。” 安道和脱口而出,“即便是内人也不能这样光明正大往外头——” 说到这儿,他住了口,一脸诧异地看向谢柔嘉。 谢柔嘉扬起雪白的下巴,一脸倨傲,“怎么,安刺史这样瞧着本宫做什么?” 安道和与郑远终于反应过来。 眼前哪里是什么“幕僚”,正是安乐公主! 原本他以为安乐公主下江南是裴御史故意散播的谣言,却不曾想是真的。 且除了美貌外,倒是与传闻无半点相似之处。 两人赶紧向她见礼。 谢柔嘉笑道:“安刺史与郑刺史的功劳,本宫会牢牢记在心里,待本宫回去长安以后,必定会将此事禀报给太子哥哥听。” 两人忙道:“这都是微臣该做之事,谈不上功劳!” 谢柔嘉很满意他这种态度,又看向裴季泽,“好了,事到如今你,驸马该同本宫说说,接下来本宫需要做什么。” 裴季泽敛衽向她作了一揖,郑重道:“微臣恳请殿下出面,为鄂州百姓熬一锅救命的粥。” * 河东崔氏向朝廷捐赠粮食的消息不出三日的功夫传遍整个江南道。 具体捐赠多少并不知晓,只瞧着数百辆辆车分批次地涌入鄂州城,足足运了七八日。 不止如此,安乐公主出现在粥棚,亲自为百姓们熬粥赠医施药。 这一日,几乎整个鄂州城的百姓都去看热闹,想要瞧一瞧传闻中骄纵跋扈的安乐公主究竟什么模样。 设置的粥棚围满了百姓,有不少百姓认出与裴御史一同为百姓施粥,一袭火红狐裘,光华灼灼不可逼视的美貌女子正是裴御史身旁那个美貌的少年“幕僚”,早前大雪来临时就已经捐赠百姓们过冬的物资,一时之间,许多人激动得下跪叩拜,高呼“公主万福”。 不远处的一处茶楼,一袭白狐裘的,生得容貌昳丽的男子轻轻转动着千里镜正朝粥棚望去。 一旁的随侍道“公子,现在江南道整个商会囤了粮食的商人都慌了,眼下该怎么办?” “既坐不住,那就把粮食卖出去,做生意本就有赔有赚,难道他们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千里镜,眸光在那抹绯红高挑的身影上,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她将那个小乞丐护在怀里,那张冷而艳的美丽面孔。 伉俪情深,是吗? 他嘴角泛起一抹森然的笑意,“把长安的蛇放到江南来。” * 安乐公主为鄂州百姓施粥的消息不出一日的功夫,传遍整个江南道。 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公主的倾国倾城美貌与温柔善良。 当然,当众来癸水一事被淡化了。 而就在当天下午,江南道商会赵会长等十数个商户向裴季泽投了拜帖,想要商议粮食一事。 裴季泽晾了他们三日,才在府衙设宴宴请众人。 是夜。 月光如华,寒风如刀。 刺史府衙后院里,十几个商户足足在后院的寒风中等了半个时辰,仍未见到裴御史。 众人冻得直哆嗦,相互之间交头接耳。 “他这是何意,既请了咱们来商议,却将咱们晾在此处!” “不就是想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瞧瞧,哼,左右粮食在咱们手里,若是咱们不肯卖,难不成他还能硬抢?” “就是就是,我看也别什么低于市场价两成,就按照市场价即可。” “……” 正说着,远远地瞧见一众人簇拥着一身着墨狐大氅,眉目若雪的美貌郎君自廊庑走来。 冻得腿肚子直抽筋的商户们立刻住口,赶紧起身行礼。 近了,传闻中高洁端方的君子淡淡扫了一眼在场所有人, 明明那样淡然的眸光,却却压得一众商户们喘不过气来。 后院内寒风阵阵,大家脊背上都渗出薄薄的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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