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什么浮于表面的客套话,前阵子那些请愿的士子阵仗不小,霍光从他们口中也把沈照辛的生平履历听了个大概,像这样捐华务实、刚正不阿的廉官最是不可多得。 沈照辛却道:“老了,从前也有为民请命的雄心壮志,如今只想守着妻女,平平庸庸过完下半辈子。” 这话若教旁人听来多少有些不识抬举,他沈照辛确实也做了大半辈子的不识抬举之人。 可霍光知道,沈照辛这是心寒了,半生清官,却蒙冤不白。 霍光道:“小家不安,何以安大家?如此也好。两月前,有许多士子走上这九级台阶,恳请还沈大人以公道,今日沈大人走下这台阶,就可以与家人鸡犬桑麻,安享天伦了。” 九有至高无上的含义,素来只有帝王可用,但大理寺门前的九级台阶却是本朝开国皇帝特准的,寄寓了尊崇律法、君权亦不得藐视律法的美好愿景。 霍光这是想告诉他,不要辜负了律法和那些伸张正义的士子。 沈照辛却似不闻他话中深意,只顾望着台阶下立着的女子,满眼的温情和痛楚。 那是他的女儿。 自打他病好了,换回了正常的牢房,就反复听狱卒说起他的女儿。外头传的风风雨雨,说他的女儿为了救他做了摄政王的妾室,还去了吴州,为朝廷立下了招兵揽马之功。 是他没用,才需要女儿舍出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性子并不适合官场,却不信邪地硬撞硬碰,他其实不怕头破血流,却断不能再赔上家人。 沈照辛毅然向霍光辞别。 他被关的久了,养病的时候就在那张木板床上一躺就是几个时辰,病好了也是在牢房角落坐着,哪有什么机会活动筋肉,如今一迈开步子,这一年被埋在黑暗里生出的枯朽就忽然从骨子里钻了出来,下个台阶都颤颤巍巍的不稳。 霍光还没去扶,知知已经急急走了上来,一手打伞,一手搀着她的阿爹。 两人走下阶去,她像小时候犯了错那样,眼睛盯着脚尖,低着头不说话,等阿爹先训话。 但以前都是芝麻大点的小错,这次却是无可挽回的大错。 还好阿爹没抬起胳膊甩开她,只是也不和她说话。 街边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便是要送沈照辛回沈家的。如今他脱了罪,沈府门口的封条也终于可以撕下了。 沈照辛上车后,知知也跟着上去了,却没坐下,她磨蹭了半天才道:“阿爹,你先回家去,殿下安排的人就等在沈府外,会帮着阿爹一起收拾,明日我再同你一起去接阿娘。” 宫里不比外头,便是小小一个浣衣局,人手更变,也要过了重重手续,还有不少地方要交接。因而阿娘要晚一日才能出来。 眼见知知要下车,沈照辛却叫住了她:“你这是要回摄政王王府?” 知知没说话,默认了。 沈照辛痛心疾首,一拳锤在自己的大腿上,手上青筋都已暴起:“糊涂啊……囡囡!” 如果要用女儿的下半辈子来换他出狱,他宁肯就此含冤枉死。 知知用小小的掌心握住他的拳头,柔声宽慰:“阿爹放心,再等女儿几天,女儿一定回家和你们团聚。” 她斩钉截铁说完,便上了旁边的那辆马车,沈照辛眷眷不舍地看着她离去,铮铮男儿,眼中也扑朔着压抑的泪光。 沈照辛不知此时萧弗就在那辆车上,否则说什么他也要当面把人讨回来。 如今知知已经不是罪眷之身,她是堂堂正正的沈家小千金。 不能再在别人家里受委屈。 … 沈照辛没用萧弗安排的那些仆人,当场就把他们赶走了,自己动手收拾着沈家,先是把门口没过鞋子的牛筋草一棵棵拔了,再把那些歪了倒了的桌子椅子一把把扶起。 门前的冬雪像厚棉絮似地盖了一层,铲开后倒是连尘泥一起清理去了,省了不少事。否则攒了一年的脏垢,踩一脚上去,飘起来的浮灰都要呛口。 大理寺也派人把当初从沈家抄家打包走的东西送还了回来,堆了几大箱子。 沈家的家当都充了公,清点过估过值,虽然有些已然拍卖出去,如今自然做不到一模一样的归还,但价值几何,就归还多少,银钱数目上不会有缺。 第二日,因要去宫门口接沈母,知知起了个大早。 萧弗正好也要进宫。但知知要先到沈家接上她阿爹再去宫门外,两人一南一北,自此岔开了路。 萧弗没再跟着,却是派了江天跟着知知。知知总觉得他是防着她不回来了一样。 萧弗确实给江天下了令:“务必把她护送回来。” 诚然,他不认为知知有那个胆子一去不返,可她与家人久别重逢,好不容易回趟家,万一想住几日再回来,那他就有一段日子见不到她了。 不是他不近人情,可她在身边的时候,他总是睡得分外的好,若少了这么个暖床的小东西,他也怕不习惯。 知知倒没想着今日就走,但一时不想回王府也是真的。 当初沈家倒了后,雇佣的那些仆工都已各自散去,死契捏在沈家手里的,则和那些物件一并归了公家,在这一年里病了死了的也不在少数。 如今家里无人可用,阿爹又不愿殿下派来的人手帮忙,那么大一家子,她得留下来帮着阿爹阿娘收拾。 三个人一会儿抱在一处哭,一会儿又劫后逢生地傻乐,这般收拾了大半日,统共也才理出来两间厢房,勉强算是有了睡的地方。 就是灶台也被砸碎了,不能用了,吃饭还没着落。 好在风雪已停,沈父就用砖头在院子里搭了个简易的炉子,烧了一大锅红烧肉。 顺道把那只因崴了一条腿幸运地没被充公的桌子,也搬到了院子里,就在炉子边上吃起了晚膳。毕竟主厅的灰尘蛛网都还没来得及打扫。 边吃边聊,竟也有了那么两分围炉夜话的况味。 江天抱着剑站在沈府外,他自习武以来耳力敏健,就是不想听见里头的人说的那些话也难。 “摄政王他……对你如何?” 知知没法对阿爹阿娘说谎,如果连他们也要瞒着,她当真是没有可以吐露实话的人了,“阿爹放心,殿下他人很好,就是有时候凶了些,粗蛮了些,强硬了些,冷漠了些。但也很护着女儿,不是个坏人。” 沈母一听粗蛮强硬,就心疼的厉害。倒不是她尽往某些事上头想,可她是过来人,怎能不知道他们男人猴急起来有多折腾人,更何况她的乖囡是给人当了妾室,以色侍人,她在宫里自从知道这个消息,好几天连饭都没能吃下去,她使劲给知知夹肉:“乖囡受苦了,来,多吃点。” 知知:“不苦的,知知过得很好,阿爹阿娘才是苦。女儿不孝,这一年都没去见过阿娘一面。” 一家人说着说着,沈母就想起了外头的江天,“不说这个了,那个跟着你的少年人是谁?也是王府的?” 知知说是。沈母其实知道自己和夫君都是受了王府庇佑才能安然回来,心里虽然难受,但对王府的人也恨不起来。何况江天在她眼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她盛了碗饭,夹了两块不带一点肥腻的瘦肉在上头,又浇了点肉汤,给知知:“端去给他吃点吧,在外头站了那么久,虽说才落了雪还不到冷的时候,但终归不比咱们有炉火烧着,给他暖暖身子也好。” 知知乖巧地捧着饭便开门去送,余光里还见阿爹蹙着眉瞪了阿娘一眼,又被阿娘瞪了回去。 门一开,院外呼啸的冬风卷起草叶,扑面刮来,知知本能地闭了闭眼躲避。 睁眼时,却见一身雪衣狐裘的男子肃容而立,与她半步之遥。 不是江天。 她刚想惊呼,却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萧弗见她穿的单薄,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裹住她:“你的呢?” 知知今日穿了袄子,其实一点也不冷,她见到阿娘时,才发现阿娘这一年瘦的都快皮包骨头了,便把那条狐裘脱下来给了阿娘,抵御风寒。 萧弗听了有些不悦,这狐裘献上来的时候还有些故事,说是骑猎的人遇见了两只白狐,一只中了箭,一只竟不肯离开了,那人便把两只都猎了回来,结果却原是一公一母。 狐狸皮被扒了下来进献上来,萧弗便让人做了两身披风,其中一身给了知知。 但他不悦归不悦,还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和她计较,只问:“何时回去?” 知知把饭碗往一旁的江天手里一塞:“我阿娘让你也吃点,都饿了一天了。” 而后才眉眼黯黯地回答道:“吃完便回了,不过妾明日还要来的,家里还没收拾好。” 想到沈父把那些得力的仆从都退了回来,萧弗就冷笑了一声,没用的骨气,到头来只会害妻女辛苦受累,否则不出半日,就该收拾稳妥了。 知知见殿下还不走,忽想到她只端了一碗饭出来,可门外如今却有两个人了。她犹疑着问萧弗:“殿下……应当吃过晚膳了吧?” 萧弗淡淡嗯声,知知放下心来,便退回了院子里,作势要关门。 萧弗伸手挡住门扇,“不让我进去?” 知知诚实道:“妾吃饭不慢的,可殿下要是进去的,这顿饭都不一定吃的成了。” 她阿娘还好,可阿爹那样子,见了殿下定然要梗着脖子没个好脸。 萧弗力气大,知知全然扳不动门,就在要无奈松手的时候,又有人策马而来。 一匹白蹄银骏,青衫疏拓。 知知一喜,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阿爹阿娘,孟大哥来了!” 这些日子先是盼着阿爹重审的结果,再是盼着接阿爹阿娘回家,她都忘了,冬试都考完了,也不知孟大哥考的如何。 沈照辛在里头应道:“快让人进来!” 孟青章拎着几大盒礼品下马,分别与萧弗和知知温文一礼,而后在一刃锋利如割的视线中,踏进了暌违的院落。 见知知没跟上,他回头问了声:“知知?”
第53章 贺状元 知知上一次见孟大哥, 还是秋试放榜那日,在城门口。 那时候孟大哥管她叫“姑娘”。知知后来虽然也想通了,那时那般境况, 他若不称她一声姑娘,就该叫她沈姨娘了。 可知知还是心里憋闷。 如今又听见孟大哥唤她知知, 瞬时就气顺多了, 眉眼弯弯地道:“来了来了。” 萧弗见二人这般一应一答,收紧了指力, 只是这次不是挡着不让关门,而是抓住了知知的上臂。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