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瞧我”,听了问询,女人嗤笑了一声,从春榻上起身,撩开重重纱幕走了出来。抬手开了暗室,领着刀客朝里走,穿过一排排的阁子,间或询问两声。 “你可知晓他是什么样的人?” 三教九流、朱门蓬户,女人亦有许多眼线,自然知晓京里那场纠葛,乃至东厂诸番子为何南下,望江楼中的那场风头,她都已得了消息。 不过,刀客自有章程分寸,痴者癫者哪个没见过,并不需她过多担心,此番不过是随意闲话罢了。 “知道”,刀客咕噜咕噜喝酒,漫应了一声。 “那你知晓他为何来应天?又是为何同漕帮起的冲突?” 刀客笑了笑,“我在水上也能听到许多消息的,望江楼里,便是当时不明了因由,过会儿也就想出来了。” 听了这话,女人回身望向刀客。刀客眼中并无任何阴霾,如同苍林照影、苍穹万里的静湖,也能望见一腔赤诚的肝胆。 “可你还是要去杀人。” 话问出口,未待刀客回答,女人已明了了答案。 “是”,刀客并无半点犹疑。哪怕她是这个江湖顶尖的高手,于情爱面前,也只如寻常人一般。 她还是这样……女人嗤笑一声,又仿佛不是嗤笑。 是人身上寻神性,抑或是从神身上寻人性……甭管是哪个,这江湖人都肯爱她,也羡她妒她。 女人抬手抚了抚刀客的面颊,又从明珠辉映的灯壁下,亦拿了壶酒,同刀客碰了碰,而后一饮而尽。 “管他到哪里?” 女人知晓,那两不相干的规矩,刀客是守的,虽也只守这一道。她本该不在乎任何规矩的,而无论是江湖、朝廷分立,还是二者合一,以她的本事,都不会妨碍到她的自在。 只是,若有此规矩,凡是江湖人,便都能留得一份自在,大可不臣,大可桀骜,管那皇帝老儿姓甚名谁,无论有没有通天的本事…… 刀客最是喜欢自在,也明了自在,因而从不曾妄为。 “他身子不好,功夫也不行,我不放心,总得跟在他身边照看一二。除此之外,照夜刀依旧是照夜刀。” “宛娘,劳你费心。”刀客又笑了笑启鹅群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整理本文欢迎加入,目光中很有些温软的意味,是停在静湖枝上的雁。 “情种,也就你把他当个经不住的”。 从一踉跄稚童,到今日督公,那人又哪里需这般护着。女人也笑了,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刀客额头。 “你该同自在空空他们知会一声的”,她又说道。“事关重大,难免多心,江湖可不知你盘算。” “我行事又何须向江湖解释什么。” 瞧瞧,这便是少年得志惯出来的毛病了……女人嗔了刀客一眼,知道劝不得了。 “托大的东西”,她翻出偷天换日掷到刀客怀里,用了十分的力道。“直接将毒逼出来就好,何必浪费我的好东西。” “他心脉弱嘛,不一定熬的住。好卿卿,谢你大方”,刀客又灌了口酒,嬉皮笑脸,是气人的混不吝。 不待女人笑骂,百十明灯下,风铃声齐齐响起,是有客来至 “行了,回去吧,管好你的小情郎。”女人闪身进了暗处,刀客再抬眼,她面目已明晰起来,幻化作了风情万种的一张。 “这次的好看”,刀客浪荡子似的点评一句,得了个嗔怪的眼神,忙不迭的做了个讨饶的手势,也不再耽搁,飞身回了高楼顶上。
第22章 刀客推门回来,便见他转着一把窄窄的薄刃,他身上总藏着许多利器,也不知这是打哪摸出来的,刀刃锋利,玉色的指尖一片寒光。 “回来了?” 见了刀客,他放下手中的薄刃,狭长的眉眼上挑,眼见是还计较着,却仍抬手递了过来,是施恩似得亲近。 “咳……还气呢?” 刀客握住他的手,见他眼角薄红,一个人也不知是气了多久,险些笑出声来。她还有心要逗他,又有点舍不得。 “不敢”。 魏观哼了一声,想要发作,隔了这许久,又觉得没个名堂,见刀客眼中笑意明晃晃的,像是要涌出来似得,半是恼,半是羞,眼角愈是嫣红。 “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刀客揉了把脸,好不容易忍下了笑意。 她回来时还顺手捎了些羹汤,此时探了探,见温度恰好,便端起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郁火顷刻便散了个一干二净,却又让人觉得有些不甘,“旁人都是以茶代酒,也便罢了,你这可瞧不出诚意。” 魏观轻敲着指尖,缓缓开口,语中微带挑衅,是伸爪子的猫,试探着交融的界限,大胆与小心并存。 刀客笑了起来,“酒自然也有,你先把这个喝了,要怎么赔罪我都依你。” 你为何这样迁就我呢……?旁人或贪权势,或惧权势,便是吮痈舔痔也是肯的。可你呢? 生性如此?还是,情爱吗……? 魏观望向刀客浅褐色瞳孔,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倒影,明净的,却辨不分明。 他张了张口,想要得寸进尺的讨要什么,却终又沉默下去。 可以吗……?魏观垂眼审视己身。 尖刻、阴沉、易怒……他想过杀她,也对过锋刃,便是在此时,也是步步盘算,没有半点磊落。他本性如此,是十足的小人,许是时日久了,她便要厌了烦了…… 只是……那也晚了,她既招惹了他,便没有容她撂手的道理…… 魏观抬眼笑了笑,是从未有过的明耀璀璨,像藏着钩子似得。刀客从前只知道美人薄怒,如今见了他方才知道,有人嗔笑嬉怒,皆能动荡人心。 “阿观……?”刀客看的心痒,单膝跪在榻上,想要亲一亲他。 魏观笑意愈深,抬起手来,点在刀客额头上,轻轻把她推到了一旁去,摆明了是要报复刀客方才将他撇到一边。 “不是去拿药了吗,拿来吧,还磨蹭什么。” “不急,我先给你赔罪”。刀客也便作罢,笑着摇了摇头,打床底翻出来一坛酒,倾出了一碗琥珀光,递到魏观面前。 魏观并未接过酒碗,就着刀客的端持,倾身浅酌了一口。 酒是烧刀子,烈的狠,一副生蛮的架势,是呛也要把人呛醉。 刀客也确实想要他醉过去……她无意让他知晓逆渡寒毒一事,男欢女爱,什么江湖朝堂,什么宝贝奇珍,除了她和她的刀,都不重要。 魏观喝不惯这种酒,方咽了一口,便呛咳起来,肺腑中一片火烧火燎。他有心撂开,想起那日长夜,却顿了顿,又饮了一口。 也不知刀客是否还记得……那时她出现在他的房梁上,玄红的绦带烈烈欲燃,金玉相撞清越叮咚,她一身酒气,不由分说的便逼袭过来,容不得半点退避…… 醺醺然间,魏观望向刀客,野妄再无遮掩的显露出来,眼中戾气汹涌翻滚着,似疯似魔,贪婪又脆弱。 她如何不知他是怎样的人……刀客饮了一大口酒,轻轻扳住他的肩,将他推了起来,俯身将酒渡了过去。 汹汹烈烈的火焰掀卷起来,又化作奔腾的岩浆,涌入四支八脉。血腥气与熟悉的烧刀子中,刀客嗅到一种尖锐的冷香,他眼中是贪与痴、爱与怖,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可他偏又克制着……有这样的眼神,却连个血印子也留不下…… 刀客轻笑了起来,抓过酒坛,重又满饮了一口。重重叠叠的衣袍下,蛊虫悄悄从掌心爬出,顺着紧贴的身体,钻进细窄的脉搏,带起微小的痛意。 刀客盘算的极好,却不料魏观在宫中常年与这些物事打交道,远比她想的更为敏锐。蛊虫入体,不过一息他便清明起来,转瞬辨明了因由。 “滚!把虫子拿出去!谁准许你用这法子的?!这毒在我身上十来年了,不用你胡乱操心,逞这样的本事!” 惊怕如洪水一般滔天而来,将他扑打在浪潮里,他惯不会好言好语,一开口便似不知好歹的恨与怒。 情字极时总如此,烈火灼心,怕是真,恨也是真……他想要刀客爱他,却绝不愿她如此…… 她是浩荡长风啊……是明耀的炽金辰光,是万千话本说书人愿讲来万万遍的好梦,是永远的明澈的双眼,胆大妄为、快意江湖,欲与天公相比高。 而他是水下腐烂的荇藻,是溺水的恶兽,紧拽着她漫不经心垂下的细草茎,怕她离去,更怕折损她的锋芒…… 他从前听人讲……买金买玉从不敢买好物,只有那些有瑕疵,方觉留得住,他那时嗤之以鼻,到今日方知不假…… 便此无用一身,唯有些粉红皮囊,破铜烂钱。虽是步步紧逼,步步算计,又如何留住她…… 魏观攥紧手,只觉得胸腔间有一种欲呕的苦意……气血逆冲而上,他推开刀客的手,伏在榻边,连连呛咳着…… 堆叠的酒坛摔落而下,骤然浓烈的酒香里,噼里啪啦一地碎裂。刀客抬手封住魏观的气海,不管他的推拒,制住他的双手,拭了拭他唇角的血。 他的路行的太窄,没给旁人留余地,也没给自己留余地……打京城至今,他从来紧绷着一根弦,动辄有断裂之患,刀客看的分明。 “阿观,我行事如此,你不需太过挂怀”,她开口言声,仍存着疏阔一身的笑意,仍是那副见过大江大河、百样世人的宽容,也仿佛世人皆不在其中。 魏观恨意更胜,怨怼、羞怒、恨恼一齐俱来,他挣扎不开,便直刺刺的盯着刀客,像是想要撕下一块肉来。 “你瞧,我这样说,你更不开心了……” 刀客笑叹了一声,捻了捻他的发丝,让人辨不出前一句的真假。 她半蹲下来,拽起魏观的手,亲了亲他沾血的指尖,“当然,若不是你,我也未必会去寻个这样的蛊虫来,苦乐同担,你身我身,有点像比目并蒂之类的,听起来也挺好的,是不是?” “你别瞪我了,再瞪就不好看了”,刀客又笑了笑,伸指抵在他唇上,堵住将要出口的恶言。 “阿观……你从京城来此,与今日之事,其实也没个不同。你是如此,我也亦然。我很喜欢,或者说这两件事,都让我很是快乐。” “你放心,我有分寸的”,她抚上他滴血似的、仿佛要撕裂开的眼角,轻轻缓缓的笑着,“我小时顽劣,也算尝过百草吧,后来这些对我就都没什么用了”。 “阿观,你不要怕”,她将手腕递给魏观,“我真没事,你自己探”。 “我怕什么?!”魏观仍锐利着眉眼,打开了她的手腕。 刀客并不与他争辩,仍是笑着,探身轻轻吻上他唇角,明澈的月光下,她眼中盛满了缱绻的湖水,分明有月辉粼波、临花照影。 她又笑了笑,弯弯新月下,万千闪烁的光点汇绕成缎带,拥住漂泊已久的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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