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不是照夜刀,自然与你无关”。 魏观又嗤了一声,眉头压下去,眼梢提起,尾峰尖利,“可你是照夜刀,是天下第一的刀客,若将你压下去,名与利俱来。要是再能为你安上什么错处,好教他们有个道貌岸然的名头,想必有许多人高兴。” “阿观,正因如此,我从来在风波中,便无此事,亦有其他”,刀客笑了起来,神情分明没有什么变化,却仿佛一瞬间从旖旎中抽开身来,不再是那个躺在人膝上放赖的姑娘,仅仅是个江湖人。 魏观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他直视刀客的双眼,看见她鸦羽般的眼睫,琥珀色的瞳孔恍若天边的炽阳。 “你要做什么?”他开口问询。 “那中探花的既为舵主,漕帮之中也不知有几人与他一般想法……他们如何与广信结交,又想做什么,谁起的主意,又是谁在其中穿针引线。阿观,我听说以杀能止杀,我愿试之。” “你不管我了么!” 漕帮的势力广布江南,刀客却是独身,便是她有绝世的功夫,魏观又如何不忧虑。 更何况,她要以一人杀众人,若是做成,是何等的本事,何等的猖狂。如何教人不嫌恨,如何不畏惧。 蚂蚁虽微,蚁多食象。魏观几乎恨她。他恨刀客招惹风波,恨她百无忌讳,偏却不敢斥她太狠,唯恐惊动了神灵,当真为她招来不详。 百般滋味搅在心头,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声音像是提着剑从金石上划拉过去一般,尖锐刺耳,既怒且苦,既忧且怨。 肥猫一下子炸了毛,从刀客身上跳下去,一溜烟的跑出屋子。 “阿观,你不要担心,此事不会耽搁太久,我也会珍重己身,绝不会有事。” “你让别人去做!”魏观狠狠咬着牙,紧盯着刀客,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好教她吃个什么教训。 刀客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面颊,又轻轻叹了一声,“阿观,若人人教他人去做,那便无人去了”。 魏观的面容惨白了下去,他知道,刀客心意已定,此事绝无回旋。忧与惧涌上心头,将他整个淹没。 他想求她,求她从刀尖上下来。江湖人怎么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可她便是这样的刀客,心净澄澈,光华灼灼。 魏观说不出口。 “来仪,你让一让我……” 他伏在刀客的手掌里,烫人的泪水不停的落下来。哽咽溢出喉咙,他咬住刀客的指腹,牙关战战。 刀客抿紧唇,不再多言。她垂眼看向魏观,便见他肩脊塌下去,仿佛被打碎一般。刀客的心也被他的眼泪烫了一下。 由爱故生怖。初见之时,他只像一把刀,不铸刀鞘,有着刻薄的锋刃,如今却不知平添了多少忧惧。 他本不必如此。 想到这儿,刀客想要大笑,又近乎于大哭。她有六分情、四分欲,便自以为捧出宝珠。 人间二万六千条路,有几多风波,她不怕听得,魏观怕听得。而后何去谁从,魏观能应,她应不得。 “阿观……”刀客低声唤他,近乎于不知所措。她遇见过许多人,她与他们各有所求,互不相干,寸步不让,情如朝露。 可是,他不一样…… “来仪,我要去见自在空空,你应不应我。” 魏观抬起眼来,直视刀客,肩脊直起,似重塑了一根骨,面色仍带苍白,又分明坚定。
第26章 金风楼的歌女从来不歇,丝竹扰扰,歌声靡靡,唱都是春情、春恨,从昼至夜,忽喜忽悲,直唱得人情丝百转、心神俱乱。 魏观啪的一声合上了窗子,将丝竹声与歌声摔在窗外,转头看向刀客,“来仪,你当真愿意带我去见自在空空么。” “有何不可”,刀客笑了笑,拿羽毛挠了挠他下巴,“再说你我如今既成一家,也该是去见见。” “我依旧不懂”,魏观偏头避开羽毛,后背抵在窗棱上,“你们所谓的两不相干,到底是怎样的两不相干?” 漕帮与广信王,刀客与他,都是一个江湖一朝堂,哪里不同?为何一个是错,一个却可应允呢? 刀客笑了起来,一双眼波光流淌,如同日光下粼粼的湖水。她推开两扇大窗子,让阳光洒进光线昏暗的木室。 “从心”,刀客又向窗外探出身子,深嗅了一口清晨带着青草水露的空气,回转身笑望着魏观,“或许也是从这人世间”。 “我带你去看”。 刀客拎起墙壁上挂着的竹篓,牵着魏观从窗子跃出,提身飞步,停在了一个二重小楼的屋檐上。 江南多雨,故而檐角尖尖,一排排的斜飞上去,像振翅的鸟儿。魏观立在檐角,垂眼见街巷近在咫尺,三五个小孩儿扔羊股玩,抓起来一把又抛上去,清脆的落在青石板上。 “就是这里,我们瞧好玩的,瞧这人世间。” 刀客盘膝坐在屋檐上,翻检着竹篓里的东西,冲着不明所以的魏观笑了笑,头发编成许多个小辫子,扎在身后,一抬头就晃来晃去,满身上下都是跳跃劲儿。 “嗤”,魏观笑了一声,也不管她要做什么了,只想手欠拽一拽她的小辫子,见她龇牙咧嘴的不许方才作罢。 “喂,小孩儿们”,刀客翻身勾着檐角倒挂下去,扬声招呼街上的孩子,“帮我放几个爆竹呗,请你们吃糖。” “啊啊啊!”小孩儿们猛得见了个倒挂的黑影,一起吱哇乱叫,叫完了又砰砰高跳,要学刀客倒挂屋檐。 “还放不放爆竹了!”刀客佯怒。 “放!扔下来~扔下来~!”小孩儿们继续跳着,一边冲刀客做鬼脸。 “阿观!”刀客大笑起来,央魏观将爆竹扔下来。魏观瞪了她一眼,俯身在竹篓上拍了一下,竹筒便排着队似得,连着装饴糖的油纸包,七八个的落了小孩子们满怀,惹得他们兴奋的惊呼起来。 “去放烟火吧”,刀客更是笑起来,冲小孩子们喊了一声,翻上屋檐,与魏观并肩立在一处。 “马上你就会看到了”,她撞了下魏观的肩膀,眉毛高挑着,有点得意的样子。 小孩子们拿着爆竹、焰火跑开,大大小小的街巷一溜儿传开了噼里啪啦的声音,一簇簇白光银花飞溅,临着的七八条一下子都亮了起来。 “然后呢?”魏观偏头看向刀客,直觉刀客所说的非止如此,却猜不出她到底要让他看什么。 “嘘!”刀客弯起眼睛,抬手比了个手势,手放下来的刹那,无数提灯的人涌进四方街巷,百八十簇焰火冲天而起,彩灯、花灯挂满江树,灯火千百,银花迸溅,万光照夜。 “你们定好了的?”魏观猛看向刀客,心下惊异。即便这只是一场烟火,这种不期而来的浩大,也足以教人赞叹。 刀客笑着点头又摇头,指间转着一根花纹精致的铜管,神在在的向他解释,“这天下别处都是放烟火、放灯,唯有应天是斗烟火,斗灯。” 茶、丝、人、货,南来北往,应天不知宵禁,家家殷实,自在快活。他们不管什么上元、下元,也不管盛夏适不适合,只要有一簇焰火飞天,他们都争相拎爆竹、提花灯、挑担子的凑热闹。 京中也有焰火,上元也有灯,更有琉璃报恩塔,金刚佛像千百亿,每每燃灯费油若干斛,光华流转,如有光怪出其上,他处不能有。 可在应天……虽然烟火唯有金、银二色,也无琼楼、巨兽凌云喷火。可烟火之下,江湖人比刀论剑,飞跃过宝树、楼台,身后一轮月影,老儒生和敲破碗的乞丐同席而坐,男人、女人交臂同游。 月影摇摇,水气上漫,白露缈缈,大醉的、放歌的、吵闹大笑的、不问来去,皆在一处,仿佛神仙洞天方有此境,也仿佛这才是人间的本来面目。 即便不是如此……他平生所见过的所有烟火盛会,也都不如今日。魏观看向身侧的刀客,几多怨愤与忧惧都浸入静湖之底。 打遇见她以后,他方能望见这人世间的烟火,方才觉得自己是个活的,而不是什么游离于此的鬼物…… 刀客冲着街上的挑瓜担子的老头买了一碟井水浸过的玉瓜,扔下去了几坛酒作钱,老头随手接住酒坛撂在肩上,干脆将担子、玉瓜都扔上小楼,背手看灯去。 “他是江湖人么?” “我也不知道”,刀客笑了笑,挑起一块玉瓜喂给他,“有时候江湖和朝堂泾渭分明,皇帝永远是皇帝,刀客永远是刀客,当不了皇帝老儿。可是有时候,我们也从来没分开过。” 魏观抬起眼,静静等着刀客将话说完。 “阿观,你瞧这人潮、这人世间,无需去问身在江湖,亦或其他,不过是心在何处”。 刀客笑着,轻轻亲上他眼角,“我当然知晓人心相隔,各自照面不知生了哪副心肠,但是……我有阿观,有阿观护我,是么?” 她拨开铜管,将引芯点燃,刹时飞蛇凌空,越过万千飞花,甩着磷蓝的明亮长尾,在夜空中掠向四面八方的山谷。 魏观依旧凝视着刀客,“你们每次传讯都是这般动静?还是因为外人将访,烟火示警?” 刀客笑着坐下来,抱着膝盖,偏头望向他,“不是,烟火是热闹,是高兴,烟火之下,往来皆是朋友。” 她的眼中明光熠熠,映着漫天的烟火。苍蓝的夜幕下,无数金色、银色的飞花飞溅下来,烟火愈盛,花灯愈明,逐渐四方城镇村落与遥遥山谷处,也有飞蛇当空,烟火相应。 魏观看向花灯,看向这人间,他的眼中也映着漫天的烟火。“来仪,给我讲一讲江湖事吧。” 刀客轻轻笑着,也拽着他坐下,往后一倒,靠在他的怀里,“江湖呀……有时候江湖是义,有时候是争,有时候是玩。我们各走各的,又走到一条路上去。阿观,你听过江湖月令么? “仅略有耳闻”。对于从前的他来说,江湖与朝堂到底是离得太远,他们怎么活,他并不关心。 “我们每月都要定下一个游戏,然后在江湖人常去的酒馆、店家那里张榜传书。我师父把我带回家,我与‘自在空空’相识,都与此有关。 三月万物生,讲究做点好事,最好是和小孩子有关的,我师父就是那时候把我带了回去。 师父是个老头,一心扑在修补功法上,什么灵鹫、罗刹遗迹,什么前辈住过的山洞,乃至传说中的神仙洞府我们都去过。他现在还在外面走,三两个月回趟有人烟的地方。 功法上,老头的本事算得上神异,只是不太与人打交道,江湖上就没什么名号。我练的《太阳残卷》,就是他补出来的,这本他花的心血最多,也最险,当时他高兴了半个月,也哭了半个月。” “半卷与人,半卷与神?” 传奇本子里众相抢夺的秘卷,一下子出现在了话本之外,又恰在他身边咫尺,魏观挑了挑眉,也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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