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显派或居山院、或居古寺,子弟勤谨,代有名宿。漕帮江役出身,本事最下,却涌占了东南诸片水域,于十五城内,又有乞儿团头隐隐相助,从者众矣。而狂侠、浪人独行,隐没山市之间,随处可去、无处可寻。 东南一域,许多年不曾有人惹上漕帮了,他们也难免失了谨慎之心。然而这天下间活不下去的力役虽多,却不比恃刀立身的以一敌万,固然蚁多吞象,他者却可擒贼擒王。 无可奈何矣,时也命也……临窗观河的中年人又叹了一声,而后回身拱手,向着旋梯而下的刀客深深一拜。 “是你啊,中探花的”,刀客一跃坐在窗上,双臂撑着高台,探身望向中年人,琥珀色的眼睛眯成一线,“你来做什么?” 刀客识得中年人,在一桩久远的江湖逸闻里。 那大概是个早春,恣意张狂的少年郎加七恶群把留意齐齐散散灵思看更多文一时兴起,杀了一位赶考的书生,而后大摇大摆顶着书生的身份赴试,入贡院、登金殿,得探花,骑马游曲江,才高俊秀,风头无二。又在某一天夜里,他撕开了青葱的官袍,抛下一身桎梏,又涌向了浩大江湖。 没杀性的哪个入江湖……纵然那赶考的书生飞来横祸、倒霉至极,可谁要管他! 你去问问,江湖人有谁不想如此,不想撕开一切,不想砰的一声炸开,炸开八十闪惊雷或烟花,在全江湖里扬名,教天下都知他名姓。 刀客也是如此,所以她成了刀客。 中年人窥见了杀意,跳跃的杀意,他苦笑一声,俯身下拜,“某恰为应天舵主,此来是为请罪。” 话音落下,仆从们急趋而入,搬着一箱箱奇珍宝物,堆叠在了刀客脚下一方,个个打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的红珊瑚、明珠珰,全都是世间顶顶无趣的物什。 刀客冷嗤了一声,胸腔里升腾起了一股的厌烦。 “原来是来讨饶的……”她笑了笑,拍了拍刀,“那可不行,它要饮血的,每日杀一个,今日定好了是你。” 江水浩浩,足以横载万物,却也毫不留情的碎岸石、吞巨船,便是到此时,刀客的一双眼仍是明净的。 中年人又苦笑了一声,纵然刀不吞血,可这刀下死去的无数败者,却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肃然。 “某年已半百,何恤此身,只是有几句话,想请刀者一听。” 他非是不想活,却也只能如此,唯有以退为进,或有一二生机。 “半柱香,我赶时间”,刀客闲极无聊的踹向地上堆叠的宝箱,将一颗颗明珠高高踢起,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莹光四裂。 中年人扫过四下散落的光粉,与顽童似的刀客,在一刹那间,隐隐了悟或许今日已不能如愿。世间诸多利益得失的衡量,都皆非顽童在意。 只是,到了此时,他也没有什么旁的路可走了…… 中年人拱手言道:“江湖朝堂本一体,安有翼族无羽者久矣。‘自在空空’欲使两者分立,实为妄念。刀者与魏掌印既有佳事,分处两端,又如何是长久之计。 江湖路窄,庙堂方有朝天阙,可幼帝不驯,魏掌印秉权久矣,君臣有隙,实宜早做筹谋。幸有广信王,不弃江湖之鄙……” “我听明白了,你已不再是江湖的那个探花郎了”,刀客打断他的话,直直望向中年人的眼睛,轻轻笑了起来,“你想杀我,却又不敢,便只能讲这些废话。” “至于我与他的事,又哪儿轮得到你来多嘴”,她又笑了起来,依旧像一柄薄刀般锋锐,经窗而入的日光,却映在她身上闪烁的光粉上,与窗外粼粼的波光一起,为她添一分柔软的意味。 “中探花的”,刀客站起身,无意再纠缠下去,“你们若是水流,大可随意来去,谁去管你。可你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想要的,却是共治天下。这便留不得你们了。” 刀客平静的望向中年人,一双眼通澈明亮,将世间一切的矫饰照的无从遁形,也像一把刀,直刺而来,直刺向一切晦暗丛生的角落…… 在这目光下,中年人感到羞惭,只是这羞惭又很快的褪去,像是灼日下溅在石桥上的河水一般消弥无形。 他做错了什么吗?世间人行事皆是如此。他不是刀客,也做不了刀客…… “世事从来不如人所愿,刀剑再利,亦有无可奈何之时”,中年人急切开口,说不出是一种过来人的提点,还是其他的什么。 刀客又笑了笑,带着飞鸟似的轻盈,也像一只飞鸟似的漫不经心,“我从不信世情,也不信人间只有一条路。” 中年人又叹了一声,一时无言。或许吧,或许她足以振翅掠过王城、掠过江湖,去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只是,这都已然与他无关。 他看到了一线白光,便是在白日里仍有着刺目的明亮。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桥头花树下有两个小儿郎拍手唱着不知哪里学来的小调。 “少年郎,提缨枪,横扫千军谁能挡, 眼朝天,踏风浪,沿街小儿呼大王, 杯箸敲,锣鼓响,愿我百载少年郎。” 稚音中,书生恍然记起他仿佛也有那么一段无状的岁月。 然后呢……?年少轻狂,那只不过是他人生岁月中很短的一段罢了,又哪里有什么然后…… 人皆如此,不是么……?
第25章 刀客从凭栏处跃进长廊,轻轻推开了屋门,屋中不知何时溜进来一只肥猫,懒洋洋的蹲在钟漏前舔水,见了刀客,立起身子抖了抖毛,想要喵喵的撒娇。 “嘘”,刀客笑了笑,手指搭在唇间,冲着肥猫示意,轻轻走上前来坐在一旁,抱起蹭过来的肥猫,抬手停了滴滴答答作响的钟漏。 “他很好看,是不是?”刀客给趴在膝上的肥猫顺着毛,比了个唇型,冲着魏观抬了抬下巴。 肥猫不明所以的探头过去,想要先舔一舔再说,又被拦了回来,气得肥猫转头咬了她一口。刀客被咬了不恼,咧着嘴笑了起来,恶作剧得逞似得。 魏观睡得很沉,一人一猫一连串动静他也没醒,眉宇间仿佛重重云雾拨开,显露出一点少年模样。不多,就那么一点,像是莹莹的露珠,映着月光、虹光。 酒香渐渐沉凝,肥猫昏昏欲睡,楼外也人声愈沸,日转当空,天光大盛。 “几时了?” 到底是惯来早起的人,刀客还没给猫脖子上编出一圈歪歪扭扭的小辫子,魏观便醒了。刀客扭着身子趴床边看他,见他蹙了蹙眉尖,因着怕光往她腰侧躲了躲,人初醒,声音也微有些哑。 刀客笑了笑,抬手遮在他眼上,又倒了碗水,温热了递给他。“还早呢,不过辰时罢了。我回来的时候,楼下还有一地刚睡下的。” “在宫中,丑时末起身就该晚了”,魏观这么说着,也不见他起来,就着刀客的手啜了口水,又学着刀客的样子,伸手挠了挠猫下巴。 “魏大人,入乡随俗嘛”,刀客向后一靠,翘起腿,声音懒洋洋的,还带着抻长的笑意。 “入乡随俗?不知刀者指哪个?” 魏观也笑了笑,直起身,贴了贴刀客唇角。昨日刀客携着他从屋顶上一路行来,跃过众生,见到无数相挽、相拥的男女,或游舟,或凭栏,或嗔、或痴、或笑,大胆又坦荡。 “你说哪个,便是哪个。” 刀客又笑了起来,肥猫挤在两人中间,好奇的向上探头,只见这两人蹭在一起,做着它不懂的动作,空气里黏黏腻腻,像是有勾丝糖。 不安冷落似得,肥猫喵了一声,魏观有些不自在的抽开身子,面上飞霞,唇色殷红。刀客又咧嘴笑了起来,敷衍的给肥猫顺了两下毛。 魏观被刀客笑得有些恼,抬手轻拍了她一下,惹得刀客更大笑起来,笑倒在他膝上。猫枕着女人,女人枕着男人,刀客觉得有趣,恨不得也喵喵打滚。 “好了。来的是谁?说了什么?”魏观顺着刀客的头发,轻轻拍落上面的碎珠光粉,指尖又敲了敲刀客腰间的长刀,探过未散的血腥气,意有所指。 刀客将猫抱到肚子上,翘起腿晃着,不甚在意的模样。“来的是应天舵主,江湖名号是什么‘探花郎’,不过他不太在江湖上走动,我许是记得不准,也不知是怎么和漕帮搅到一起去的。 他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什么你在朝上如何……” 听到这儿,魏观的面色沉了下来,不待刀客说完,便哑着嗓子开口,“欺凌幼主,贪权不放,怨愤盈天,人人恨不得生唾其肉……是也不是?” “阿观”,刀客失笑,晃了晃他的手,“他要是这么说话,没第二句,我就杀了他了。” “那你怎么看?”魏观垂眼看她,似笑非笑,啧,有点危险的意味。 刀客笑叹了一声,拽过他指尖亲了亲,在掌心间摩挲着,“我听说书的人讲,霍大将军有个弟弟,历经三朝,曾废立帝王,不过他能少收税,刑也减了,民间就不说他的坏话 。 在他之后又有一个人,那些朝上做官的都夸他贤明知礼,后来他当了皇帝,不过做的不好,没几年就被赶下去了。 黄金殿里谁拿主意,我看那些说书的不太在乎,田里地里过日子的也不在乎,我们江湖人就更不在乎了。” 刀客的话讲的太坦荡中正,无甚偏颇,也不像寻常爱人一般,想要将彼此的生命融成一个。魏观扯了扯唇,仍不肯开颜。 她看穿了他的别扭,眼中溢满笑意,她攀上他的腰,学着那只猫的样子。“你若在朝堂上不快活,就和我来江湖,我护着你,天下之大,我们玩个遍。行吗?” 他没明着应下来,像只矜贵的猫,不肯轻易翻肚皮高兴,只奖赏似得低下身亲了亲女人额头,还不肯抛开那个探花郎,又温声相问,“然后呢?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了什么?他说你我分处江湖、朝堂两端,不是长久……” 她还没说完,刚刚哄好的猫猫,面色便又沉下去了。 “阿观”,刀客笑了笑,点了点他额头,“你这样我没办法讲了。那中探花的要骗我们为他做事,可不就要这么讲,怎么讲的听者慌了神,他就能如愿了。” 魏观嗤了一声,眼角眉梢漫上冷意,与竭力遮掩的惧怕。 他不敢问刀客情谊长久,只问:“二十年前,‘自在空空’盟约江湖、朝堂两不相干,二十年来,皆是如此。来仪,你我之事,当真无碍么?” 刀客攥住他冰凉的指尖,悄悄叹了一声,“在应天,江湖人开的酒铺茶楼也是要给官府交钱的,小河大江每年都要跑几个捕鱼的去漕帮。又非隔天堑,哪能真的全不相干。 二十年前自在空空盟约此誓,是为避免七万滇兵尽死、仡徕氏血脉断绝之事重演。这与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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