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客牵着他走到酒坊廊下,立在冰盘不远处,洗净了手,拆散开他的头发,轻轻梳理着。“怎么不擦干就出来了?” 魏观在廊下坐了下来,却仍不说话,像个生闷气的小孩子。 “不高兴么?”刀客轻声哄他,将他的发丝束起来,又将买好的莲花,捧在手心递给他。莲花花瓣雪白,仅花尖上有一点妃色,她挑了许久,才瞧上这一朵赠他。 “高兴,大清早便不见你,清静的很,怎么不高兴”,魏观伸手拨弄了一下花瓣,却不接过去,也并不说自己早上做了什么,理不直、气也壮的要发作。 刀客笑了起来,她喜欢他薄怒的样子,看起来生动鲜活极了,不似平时冰冷的近乎没有人气。她亲了亲他的脸颊,“看到我留的字条了么?” 昨日灯火长街、花灯如昼,两人一时流连,回去的太晚,刀客有心要他多睡一会儿。并且,她知道乞儿们会跟上来。魏观一碰到她的事情便方寸大乱,她先将人打发了,也省的他处处担心。 不过,这都是她后来才想到的。在她披衣起身的那一刻,她想到的,仅仅是他伏在她颈间安睡着,如何舍得惊扰。 “瞧见了”,魏观应了一声,从腰间拿出那张叠的工工整整的薄纸,展开抖了抖,纸上打头的那句“卿卿吾爱”便也张牙舞爪的晃了起来。他瞧见了,本还要置气,却也绷不住笑了。 只是他到底还有些不快,抬眼嗔她,“早上出去也就罢了,还不知道回来。你说我为什么湿着头发出来?” “赔罪。吃么?”刀客又笑了起来,哄他接过莲花,剥了几颗莲子,细细分出莲心,摊在手心递给他。眉眼一贯张扬的高翘着,却仿佛有着无尽的耐心。 邻水的酒坊坐满了江湖的酒客,来来往往。石桥一旁,卖酒的老头坐在石墩子上,摇着蒲扇,笑呵呵的看着年轻人笑闹。在她的目光里,那些阴郁,像是太阳下沾衣的露水,一点点的悄然散去。 魏观看向莲子,莲子清如许,他忽而笑了起来,轻声问她,“来仪,你听过《西洲曲》么?” 刀客笑着望向他,并不言声,静静等待着。一双眼有如澄澈的湖水,天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 魏观也并不需她回答,只是笑着,低头抿取了她手心的莲子,微微湿润的唇轻点而过。仿佛一只蝶,轻轻落下,在心尖上带起轻细的痒意。 日光明澈,落在他鸦羽般的长睫,与隽秀的面容上,有一种惊人的美丽。像是白玉雕作的神像,生来便是被供奉的美神,有着不出于凡世的美。 然而,他仅仅属于你,独你能够拥吻他。 刀客心生雀跃,她半蹲下来,仰头亲了亲他眼角的小泪痣,央他同自己一起玩闹。“阿观,跑一会儿马么?” “早备好了”,魏观点了点她额头,显出一点得意来。他吹了下哨子,两匹神骏的大宛马昂首跑来,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一黑一白,渡江过河,费了好大功夫。 心意昭昭,刀客看着这两匹马,忍不住又笑了笑。她想问他,如何这般喜欢自己,又觉得自己得了便宜卖乖,怕他恼,只好偷笑着按捺下了。 “不比你赌来的差吧?”魏观没理会她的偷笑,拽着缰绳,翻身上马。马如黑玉,他神气的坐在马上,玄袍银线绞轻纱,金尊玉贵小公子,端的是俊秀无双。 “比不上,如何与大人的相比”。 刀客大笑起来,将白马的缰绳挽在手上,足尖一点,却跨坐在魏观身后,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揽住了他的腰。 “若是大人肯带我见识见识,就更好了”,她笑着同他咬耳朵,两腿夹马,跃过街巷上往来的行人,招摇过市。大红的绦带拂过盛夏的炽风,拂过无数的张望。
第28章 “阿观,夏日能不能泡汤泉?”刀客骑马也不老实,仗着功夫高,横坐在马上,一边笑嘻嘻的同魏观说话,一边摘花揪叶,半点不闲着。 “倒也没什么不可。”魏观偏头看向她,拽住她拍过来的草叶,抖了抖袖子,“怎么,想泡汤泉了?” “我带你瞧好玩的”,刀客伸手捞过黑马的缰绳,拨转马头,直扎进密林里,行了一盏茶的功夫,系马于一片竹径之中。 林深竹长,竹枝相搭,草木幽翠欲滴。不远山崖处天光明耀,泉水飞溅下来,白瀑如练,云水渺渺,崖间汇聚成几汪明池,溢彩流光。 竹径蜿蜒,尽头有一个茅竹亭子,亭畔亦有明池。泉水潺潺,池底堆满光滑的鹅卵石,几片竹叶打着转的浮在水面上,又依山势顺流而下。 刀客带着魏观走到近前,得意洋洋的献宝,“好看么!这里是我偶然寻到的,亭子也是我搭的。山上山下好几个池子,泉水冷暖都不同,很是有趣。” “你寻到的地方?”魏观俯身探了探水,又偏头看向刀客,似是漫不经心的相问,“那你带几个人来过?” “阿观,我在江湖上,虽也不乏邀朋唤友,却还是独身的时候多”。刀客笑了笑,弹了弹他额头,“你是头一个来的”。 魏观忽而又大方起来,露出个纯然的笑意,眼中如落入细碎的星子。“这里倒是清幽,可以围起来建个山庄。冬日若有薄雪,你我也好携友住上一段。” 刀客见他眼中欢喜,本还想说什么,却也忍不住笑了,只能作罢。“我等着大人为我建庄子,山外十里处正有个好酒窖,以后打酒倒是方便了。” “嗤,什么酒值当你一直惦记”,魏观抬了抬眼,眉梢轻挑,半笑半嗔,“你倒不如讨好我试试,我若高兴,兴许便给你酿几坛天子喝的酒呢。” “怎么讨好”,刀客又笑了起来,变出来了一个小酒壶,晃了晃,倒了一口酒,仰起头,唇齿间渡给他,“这样么?” 壶里是樱桃酿的果子酒,入口极甜,也或许是她唇上的口脂,让他整个人都如同被浸泡在蜜水之中,醺醺然泛起甜意,只想向更深处索求。 他试探的吸吮,又浅尝辄止,舔了舔刀客的唇角,却不满足,惹出刀客一连串的轻笑。刀客爱怜的亲了亲他,含笑叹声,“好一只猫猫。” “猫?”魏观不明所以,微蹙起眉,还带着点警惕的望向刀客。 刀客大笑,可不是只猫,娇气又坏脾气,却教人喜欢的紧,无可奈何,只能纵容。不过,这些话刀客可不敢同他说,否则又要哄上好一会儿了。 “去泡一会儿汤泉吧,这几日都是山路,也该累了。” 魏观又打量了她一番,才转过身去,刚刚解开外衫,指尖还搭在前襟,便想什么似得,抬眼看向刀客,眼中已无方才笑意。 “那你呢?” 刀客笑了笑,亲了亲他面颊,“我记得这林子里有只白鹿,阿观喜不喜欢,我去采几个果子,将白鹿引来给阿观看,好不好?” 尽管两人已然同榻而眠,却是衣衫重重,不曾更进一步。刀客知晓,魏观尚有心结,她虽有心化解,却不舍将他逼迫太过。情与欲仅是快乐事,无人能够规定爱侣间必须如何。 “一起吧”,魏观低垂下眉眼,沉默了许久,方才言声。 他低声说完,更不敢看向刀客。他自知不堪,却想要同刀客更亲密。世上爱侣,坦荡相对,抵死缠绵。他也想要。 刀客笑了起来,日光仿佛从竹叶间散落了更多,咫尺之间多了些许灼热。 “那话怎么说,故所愿也,不敢请尔?”她将外衣半褪下来,反手向后,轻轻一抻。中衣下,绣着海棠春睡的诃子轻飘飘落在青草地上。 “你……”魏观怔住,又快速的转过身去,面上飞红,不敢看她。 “阿观?”刀客不依不饶,声音里满是笑意。她将下巴搭上他的肩,轻轻唤他。 魏观耳珠通红,他只垂着眼,看见她雪白贝壳一样的足尖,看她走过青草地,又涉水而去。 水声清越,刀客在一块大石头上趴伏下来,双腿交叠,笑吟吟的唤他。见他回望,又在他的眸光里,抿了抿唇,唇色愈发殷红,沾着点点水光。 她将长发用一根竹枝挽起,又散乱几缕,垂在润白的肩颈上。在她身后,飞瀑溅落下来,日光下,水珠带着霓虹般的色泽,像一场夏日的梦。 而他是被驯服的兽,是她神坛之下,最虔诚的朝拜者。 魏观无声的看了一会儿,俯身拾起池畔的果子酒,倾入口中。蜜酒泼洒出来,流过他的下颌,流过他的喉结,晕开一片潋滟的水光。 酒气上涌,醺然大梦。 魏观涉水而下,水波潺潺,衣衫摇荡,时散时开。 他又忽而却步,心生畏怯。 “阿观,你过来”,女人轻声唤他,眼角依旧是初见时三月春江,澄澈而通明,又仿佛多了临花照影。在她眼中,他窥见自己。 魏观从水中走过去,水浪没过他腰间,显露出一片平坦的下腹。他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双眼,所有勇气都来源于她的目光中。 他走近她,近乎于跪伏在她身侧,肩脊低垂。 这世间生来有男人与女人,可他是什么,他算什么? “阿观”,女人揽住他的肩,将他拽起来,拥在怀里。他依偎过去,贴在她的颈间,安静了片刻,又小声低泣起来。 打从幼年被买入宫中,这么多年,他不是不恨,不是不怕。可从前全无倚仗,便只能刀枪不入。而如今,却有一怀抱,或许可称幸哉。 女人抚着他的肩,偏头亲吻在他发间颈侧,吻过他湿漉漉的脸颊,以唇齿安慰着。 她轻声哄他,“阿观,你记不记得,初见时我同你说,你好看我就夸你好看,同旁的事有什么关系。现在也如此,我喜欢你,你就是你,同旁的又有什么关系。” 魏观轻轻笑了起来,俯身亲吻她,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他知晓她说的是真话,无论他是多了什么,或是少了什么,在她眼里都无甚区别。 他早过了天真的年岁,不会因此便当真以为是个阉人与常人并无不同。只是遇到刀客之后,他最想要的便是留住她。其余的,都可以退居其次。 他想要留住她……无论是唇指或者口舌,谁上谁下,他都不在乎。 “阿观”,女人却不许他这样轻慢自己,她轻轻唤他,手指抵在他唇间。交欢同乐,是有情人间的快乐事,不需要什么讨好。阿观不懂,那么她来教他。 她笑着,仰起身,攀上他的颈,亲吻他的脸颊,又吻住他的唇。女人的手指划向他的腰线,撩动起一连串的火焰。 “来仪,你若碰了,以后就再无回旋了。”魏观握住她的手腕,告诫又或是激将。眼角晕红,像开出一朵细细描绘的花,虽已然情动,偏又竭力冷静自持。 “阿观,我没想过回旋”。她吻上他眼角的那颗泪痣,又从颈间吻过他每一道伤痕,吻过那些陈年的瘢痕,向遥远的旧岁送去迟来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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