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细细琐琐,院落悄然无声,魏观点灯起身,隔着荧荧惑惑的烛火,似是着魔一般,与她对视良久,方才言声问询。 “你是来杀我的?” 静阑中,他的声音较寻常男子细锐些,如同碎玉相撞,凤眼上挑,寒光熠熠,袖中手指轻转,短弩蓄势待发,端得是凶性十足。 见他如此,刀客觉得趣味,忍不住想要逗弄,她甩了甩金玉绦,啪嗒啪嗒的敲在膝上,朗声而笑,“府中侍从俱守院外,倒是便宜了我。” 她自是有理由杀他……几日来,东厂好手尽出,从昼至夜,不间断的截迫,誓要取她性命。不过刀客却是该喝酒便喝酒,想游街便游街,刀不必出鞘,却无人奈何的了她。 名高者性傲,于其间,刀客已算得宽宏。只是因此,他更要杀她……而如今,想必她是恼了…… 魏观素来信不得任何人,寝时院落中独他一个,倒成此孤立无援之局…… 然而,他眉目仍是锐利的,非是两兵相接,学那诸葛,大唱空城……而是性烈刚硬,绝不低头半分,豁出去自己刀锋摧折,也无回旋。 “你大可试试”,他的声音冷沉下去,或许还有些旁的情绪,隐在暗处,教人瞧不明白。 刀客笑了笑,不见恼怒,反倒是心下赞叹。她行的是一往无前的刀法,持的也是摧尖折锐的刀,自不肯爱这庸庸众生,偏贪那世间凶煞…… 而他又是脆弱的……卸去了厚重的鹤氅华服,烛火间,魏观一身中衣端坐着,衣衫空落落的,透出来窄瘦的肩脊,像一把极薄的刃,寒光锐利,又需持者珍重爱惜。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刀客拱手求饶,像是在哄一只呲牙露爪小兽,酒仍未醒,语调缠绵,又总含着笑意。“那日我开口前,便多少猜到你是这般性子,我自然也不能因此怪你。” “那你来做什么?”魏观语带恼怒,蹙眉质问,指尖狠抵在短弩上,苍白中浮出了一线深红。 刀客又笑了笑,笑意如同湖上掠过去的雁,动荡了一池春水,却是高飞天北,行踪难觅,去留无迹。 “我来告别,或回漠北,或回雪山,或回江南。见你睡着,正待留书,还未想好写些什么,你便醒了。” 她说的坦然,却显得情薄。也是,本就如此。于刀客而言,这不过是浮光掠影一相逢,天地之大,更有那数十万丈红尘,哪个都可做归家。 而他,被禁锁在重重宫墙内的阉人,却不知道,也难以想象,这江湖是如何的浩大…… “你是在逼迫我吗?”,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那些蛰伏已久的恼恨忽然便喧嚣而上,怨怼冲口直出,却还有那更多的,说不出口的委屈,哽在喉间。 “我如何是……”,在逼迫你? 刀客语带困惑,只是话未说完,便停住了,轻轻的叹了口气。 江湖放荡十余年,刀客遇到过太多人,那些肯不肯相认的隐秘心事,顷刻便无处遁形,毫不留情的昭白天下。 刀客酒醒了两分,却将他模样瞧得更是明白。空明的月色下,他眉眼间皆是恼怒,直恨的眼角薄红,更添了两分艳色,端得是十分动人。 江湖人来去匆匆,大可情浓相逢云雨,情散则各自别离,便是不知彼此名姓,亦无关今夜痛饮。然而,他却不同。不过一相逢,刹那即湮灭,再回身他竟已是泥潭深陷。 瞧着瞧着,刀客便突生了欲念。她想要教他动情,想要教他哭喘,想要他将脆弱的咽喉献出来,任由她任意施为。她想要持握他…… 只是,她不能这样做……“是,我是在逼迫你”,我不过是寻常众生,还望你及早抽身,“此去一别,必不教你寻得我行迹”。 刀客低声附和,魏观却恼恨愈盛,疼痛中,他颤抖的弓下身子,薄唇紧咬,艳色更浓。刀客到底是忍不住,又跳下房梁,从桌畔倒了杯水,温热了递给他。 魏观眯眼打量,并不相接,挺身直坐,收敛了那一刹那泄露的脆弱,袖中手指重又握紧。 如此距离,足可一击必中……便是她身手顶尖,也未必能讨得好来…… “没下毒”,刀客扯了扯唇,俯身将杯子轻放在床沿。浓烈的酒香逼袭而来,二人呼吸相触,好似一场绮丽的梦境……只是,梦境总一恍即逝。 “我走了,保重”,刀客低声告别,身形无半点迟黏。她轻巧的跃出窗子,又随手掩上寒风,窗外天光渐亮,炽橘吞金,苍蓝涌跃。而这偌大天地,终究是桥归桥,路归路……
第16章 魏观靠在金丝楠木的太师椅上,分明入春,却仍披着个大氅,闭目听着心腹侍从禀报各地消息。 似是许久不得休息,他的面色显而易见的苍白,眼下青乌,薄唇浅淡。却不知哪来的兴致,一双玉手捻着条金玉绦,还是前些日子,亲画的模样送到造办。 “应天府消息,四月十八,广信王遣使漕帮,密见帮主,自打去年八月,两方便有所往来,动作不断。” “找人远远盯着就得了”,魏观不感兴趣的吩咐一声,抬了抬手,示意心腹再说其他。 所谓漕帮,无非是南北往来,盐钱、水运,广信王与其结交,了不得是生了几分屯粮、屯兵之心。不过,便是想改朝换代,也都与他没个干系。 他不过是个弄权的阉人……天家的事情,且由他们闹大,自己掰扯去。若是贸然去管,劳心劳力,非但落不得个好来,恐怕还要担上个借主逞威、离间手足的嫌隙。 “二十一日,照夜刀现身淮安,买酒三坛、薪火若干,又自渡口登舟,似往东南方向去。” 隔了近一月,乍又听得刀客消息,魏观不由怔神,久久不能言语。东南方向……那是要往扬州去?抑或是苏杭?广信与这两处皆不远……便是应天府,亦是热热闹闹、风景绝佳的地界,说不定她也喜欢…… 想这许多作甚?!难道你还要追去不成……他又一时回过神来,恨自己不争气,恨她来去匆匆,恨这世间无数将他困住的枷锁……蛰伏的怨怼与不甘绞在一起,不肯罢休,直要毁天灭地。 只是他又想起凉夜,无数个凉夜,他于昏顿中煎熬,总觉得那霜月下,似有什么烈烈欲燃的,从梁上垂落下来。他总是匆忙醒来,匆匆望去,却只能瞧见如霜的月色。 怨怼又如同潮水般退去,倦意漫上来,一颗心又酸又苦。魏观闭上眼,藏起了一刹那泄露的情绪,说不出个杀字来,也不愿松口,断了这与刀客唯一的牵连。 是你先招惹我的……他像着了魔似得,想要去质问她……可是他知道,他说不出口。汲汲营营半生,他唯剩得这无用的自尊,像根刺一样,时时要绞得人不得安宁。 他便只能沉默着,在心腹或带探究的目光里,长久的沉默着……“下去吧”,终于他艰涩出声,像一柄结了蛛网的刀,被丢弃在灰尘堆积的角落里,疲倦而落寞。 心腹暗叹了一声,将劝语略去不说。檐下相见,而后闹剧似得追杀,那像灼灼火焰、又像飞鸟一般的刀客,心腹都瞧在眼里,如何不明了。 便是魏观不肯坦诚相认,却早已是丢盔弃甲、大乱方寸。他这样的一个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如何会当街破口大骂,又如何会不自量力的,追杀一个功夫顶尖的江湖人。 绝世的高手很少死于刀锋下,却总是折在不明不白的阴谋里。若依以往,他该是蛰伏在暗处,像毒蛇似得,顺着那卑劣的人心刺进去,一击必杀。 只是他没有,仿佛忘记了惯常所有手段,如稚童怄气般,拿着瓶子罐摔摔打打,瞧着声势浩大,却是不痛不痒。 “等等”,叹息中,心腹走到了门边,又被喊住。魏观板着脸,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吩咐下去,广信王的一事,我亲自去查。” “是,主子”,心腹恭身告退,怀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悯。夜来寒风刮起,呜呜咽咽,穿透中堂,撞得木门颤动摇晃,种种声响,皆似悲鸣。 * 她是游鱼,也可作飞鸟,掠过长空,亦可见惊涛。自别京城,行万里,过狭关,经江海,有大江大河,白浪拍岸,也有荒城古道,零星鬼火。 刀客停泊于无名的村落,见那社戏箫鼓,灯火大殿。台上台下,白头的老人与不知事的稚童,咿咿呀呀唱着什么长江大战诸戏。她是抚掌大笑的众生,也是众生的过客。 她亦途经朝来昼去、晨钟暮鼓的山寺,大雨打落了玉兰花,有黄袈裟的僧人低眉拾起,身后一树雪白,月湖如镜新磨。 远去的诵经声中,她亦会想起一柄刀,不铸刀鞘,立在诡谲的风云里,刀锋直指,其上似有惊雷时过。 刀客也会想起大雨,想起长夜,想起他眉目间摧折的痕迹,想起那一刹那的示弱,想起灼灼的欲_火。而后,她总是折下一枝花来,又渐渐堆满了船头,是许许多多的未曾言说。 她也行舟窄窄的河道,有浅浅的涟漪漫上青石台阶,浸染了一方素色的裙角。 “你从哪里来~”,刀客抬眼望去,面容姣好的女人,靠在老旧的雕花木门上,带着笑意相问。乌黑的长发挽起,又从腰间垂荡出一折,垂在琼花堆叠的绿波。 那是一个意料之外,却也在意料之中的答案。“我从来处来~”,刀客朗声回答,说完,又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洞悉着这世间一切乐处。笑意往天南天北飞去,穿云破空,全无桎梏与枷锁。 几只白羽的飞鸟落在乌篷上,偷啄起胡乱挂着的鳊鱼。刀客拍起水珠溅去,见飞鸟惊飞又落,便笑倒在船头,沉红的裙裳铺陈开来,疏阔而绮丽。 女人也笑了起来,并未再问她将往何处去,她已然知道,这位年轻的江湖姑娘,将去往这世间所有可去、不可去之处,追寻一切或浩大、或如纤羽般的快乐……
第17章 江南五月,草木葱郁,桥畔墙角,皆开着素白的蔷薇花,昨夜新下过雨,山林更添碧色,瞧着凉沁沁的,不似北地,春华渐歇,夏荫未至,仍是黑山薄草,酷暑与萧疏俱在。 魏观端立在桥头,垂眼望向青苔漫长的桥洞。波光树影中,刀客便系舟桥墩,旁若无人的酣睡着,面上半搭着只荷叶,只露出来素白的侧脸,余下种种瑰丽,皆掩在深绿下。 她的衣裙微有些散乱,发丝也被河露打湿,黏粘在修长的颈间。橙红的裙摆从桥洞阴影中探出一角,倒影在水中,与火烧一般的云影交叠在一起,延伸向更远的天边。 深碧的河水下,水草丛中,间或有金红的锦鲤摆尾而过,一二顽皮的,便聚绕在那提壶半垂的素手旁,轻啄着其上沾染的蜜酒。 长桥人来人往,叫卖吆喝声不断,远处长亭,年轻的士子们不知以何为诗题,时不时投来些雀跃的目光。也有一两老儒,凭栏远眺,不经意扫过那桥洞一眼,碎嘴斥骂着,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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