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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抱秋剑永远坚韧、冷淡、锋光刻骨，它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不需要品味人间的七情六欲，亘古沉默。人们畏惧它的剑光，人们躲避它的凝视，没有事物能让它流泪，它只是一把杀人的利器。 赵无漪就成为了这把剑的灵，她的肉体遵循着伏成轩的意志而行动。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吃饭，睡觉，习武，交谈，她似在修炼一种寂静的道，道如潺潺流水，她生长、行走，身后的路则随着她的足履冰封，无论如何暗流汹涌，都再不起任何波澜。 若从冰面向下窥探，里面则只有一株枯梅，最后一点红挂在最高枝上。 但那一朵梅花也已近枯萎，只消一阵风来，便化作花泥。
伏成轩对她说，无漪，你已经十八，婚事可以安排了，我想让你与衍儿成亲，你觉得如何呢？ 那句话出口时，他们对坐在屋内，窗外一轮明月淡淡照入，枝影错乱地映在她的面上，像打碎的阴翳，刺出一双雪亮又冷漠的眼。赵无漪仍感到自己的灵魂正在一边冷冷旁观，她看着自己的睫毛秀长，在面对伏成轩时总微微向下，从不直视他的面庞。 赵无漪从前至今都温顺地被伏成轩所摆布，她会做所有伏成轩想让她做的事，在欺骗中习惯这虚伪的幸福。 她浑身的冷都凝成一只妖魔，这只妖魔蛰伏在她的血肉里，根生在她每一根脉络之中。她们都感情激烈，或悲伤，或愤怒，或讥诮，每一日在她身上翻滚不休，折磨着她。 她没有再应是，说好，或只需沉默地恭顺地遵从，奉他任何言语为自己的意志。 她说：“为什么？”
伏成轩一怔，他似乎没有想到赵无漪会这么问。他面色一凝，很快露出一个温情得无可挑剔的笑容，他的掌落在赵无漪的肩上，力道如岳，他的影子被照得如一只伏在地面的虎。齿牙尖锐，身形鬼魅。 “无漪，你与衍儿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没有比衍儿更适合你的人。虽然你不与其他同辈同行，却并不排斥衍儿，这些我都看在眼中。你还不通情之一字，不知爱字深重，你情感懵懂淡薄，或许还看不清自己的心，衍儿是那个最值得你托付的人。”他语气一缓，“何况，郁兰洵衣从前也希望你和衍儿能够修得琴瑟和鸣。” 赵无漪沉默着，她的面上露出半分微惑，伏成轩的眼睛观察与审视她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知道只要这样就足够压迫她的意愿，改变她的意志。他的目光又停留在她那双最像母亲的眼睛，被月光一照，冷淡的棱角都剥出温柔。他有时候会眷恋，在赵无漪的身上寻找属于赵郁兰的痕迹。 赵郁兰最爱笑，赵无漪却从不如何感情生动。
赵无漪抬起头，伏成轩发现那半分微惑转化为一种奇异的神情，从未在她脸上出现，此时却融在她冷冽的眉目里，让他生出几分不适的隐秘直觉。 赵无漪说：“您希望我和伏衍成亲，是为了在我们身上弥补您与我母亲的缺憾么？” 他神台一时如遭雷击，愕然地木立，他看着赵无漪的面容，那双总是低垂着不直视他的眼睛迸出尖锐的冷刻，伏成轩乍然明白。
那神色是讥诮的了然与厌恶，透彻了他无数沉在光鲜之下的尘埃，令他不可逃避、不可适从、不可再直视。他看她的眼睛，又怕赵郁兰的灵魂附在她的身上，透过一双太相似的眼来批判他的内心。 但他太擅长掩饰，那只手紧紧攥着赵无漪的肩膀，因太过用力而捏得骨头微响，他手背上的青筋用力震跳，声音低沉，裹挟着失望与痛楚：“无漪，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赵无漪似对肩头的疼痛毫无感觉，她脸上褪去古井无波，双眼透出死灰复燃的灼热，那是一簇诡异的业火。她抬手攥住了伏成轩的手腕，她的一切坚硬如铁，不可摧败。 “我很清楚自己的每一句话。你要我与伏衍成亲，我们会共同养育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如果是女孩，她就得以修习振玉剑法，如果是男孩，那么振玉的血脉将被你所拢握，再也无法剥离伏家。你要得到振玉门，即便你已经得到，你要最顶峰的位置，即便你已经坐在高处。” 她的目光随言语愈来愈亮，伏成轩被她紧紧握住，竟难以挪动半步。他看着赵无漪，他一手培养大的孩子已经长成了如当年赵郁兰的年纪，她年轻，身上还没有被岁月消磨的锐利，那些枯寂的、孤僻的、离群的特质，只不过是她用以蛰伏潜藏的外壳。 而那内里的幽魂正凝视着他，如在他某些梦中絮絮低声的魑魅，藉由赵无漪的唇齿吐出数年前的鬼语——
“伏成轩，你的虚伪、你的谎言、你的功名，还要多少才足够满足？”
月光凄迷，伏成轩如足底生根，长在这座房屋之中，此时一株冷梅在自己眼前幻变成一盆亭亭牡丹，花颜动人，华容如初，伏成轩想要触碰，然而它却倾颓、衰败、枯萎，一瞬之间化为暮年残花。 残花朱泪，淋湿了他的双手，其中传来赵郁兰的一声旧时的呼唤。 师兄……
伏成轩骤然从怪魇中惊醒，他的双手颤抖，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了，湿淋淋地贴着他的脊骨，他端正威严的皮囊终于出现裂缝，一个人没办法一辈子逃避自己做错的事，也无法一辈子扮演一个从无过错的人。他哑口半晌，面目在烛光前不断变化，最终纠缠出一种悔恨又殷切的的情态，与一声长叹。 他松了手，缓缓走到窗前，将那片月光关在外头。他的面容背对着赵无漪，变得幽然惨淡。 “无漪……那天你都看到了，对么？这么些年来，你一直在恨我啊。” 第二十六章 抱秋剑，如它的名字，带来萧索的血红。 秋风萧瑟，满屋冰冷，为屋中人的肩上压了一层料峭的寒，几寸无色的雪。 伏成轩的面色已经变得无比灰暗，他忽然感到莫大的疲惫，从自己的心底泛起。这些年来，他为伏家殚精竭虑，承振玉门之业，无数人恭维他、尊敬他、忌惮他，他做得比谁都好，也越走越高，高到危楼如孤峰，而伏成轩独立于高台，功名给他带来的感觉如饮酒般易醉，环绕的光环却让他感到刺骨寒冷，他必须让自己醺然，才能躲避那种冷。 如今，赵无漪正是无情剖开他的利刃，抱秋剑，如它的名字，带来萧索的血红。
那是一把，她母亲给她的剑啊。
“那日之后，我无一日不活在痛苦和煎熬之中，你母亲的面容常在我的梦中出现。有时候，我会想起我们曾经一起打马江湖的日子，我很后悔，可我也无法改变。无漪，如果不是你母亲误会了我，认为是我杀了白洵衣，也许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负手而立，露出的一半面容浸在夜色中。他言辞恳切、情态戚然，沉重的神色覆上去，显得格外情深意切。 赵无漪却似乎无动于衷，或说她一贯七情六欲不表于外，又有一双生得太黑太沉的眼睛，万物波澜沉寂，故而伏成轩总将这看做不通人情。 “你没有杀他，你只是隔岸观火、借刀杀人。” 赵无漪冷冷道：“事到如今，何必再为你的谎言修饰。” 言语撕破他亲情的面具，也断然撕裂他犹作善良的虚伪。 如她的母亲，一向清明得容易短命。 伏成轩的唇微微一动，却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涸了，他对着赵郁兰说，对着谭霖说，对着赵无漪说，他说了很多让他内里越发疲倦的话，这些话越来越多，可总有倒塌一天。 半刻，他终于回转过身，长叹一息。 “无漪，你说得对。我不必再骗你了。”
他面对着赵无漪，面容也在阴影里露出，苍老的痕迹渐渐爬上他的眼尾，但轮廓仍能见年少英俊的模样，伏衍长相与他很相似，却也哪都不像，他没有伏成轩的决绝，也没有伏成轩的野心。 伏成轩说：“我是害了他们，但我做这些事，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伏家，为振玉门。我父亲仅我一子，伏家旁支混杂，早已窥伺本家在东州的地位，我不得不为伏家打算；振玉门在师父在位期间，威势渐退，老派独木难支，我又怎能见师门荣光不复！我做的事情，或有些错了，可时隔至今，这些事情都达到了我想要的目的，换来更长远的未来。我做成了无数前人做不到的事情，维系了江湖数十载稳定，没有辜负师父，后来也没有亏待于你，我有愧，但我并不后悔。” 赵无漪攥紧了腰间的抱秋剑，伏成轩看着她，如看自己的女儿。他站立在那，凝视着她。
“无漪，如今这一切对我来说足够了，也到头了，罪孽应该由我一人承担。伏衍已经长大，你也有了可以担负起振玉门的力量，我也该到赎罪的时候。” “无漪，拔出你的剑，为你父母报仇吧。”
赵无漪像是一棵扎根的梅树，披着一身霜，不动，不言，也不做任何事情。 她定定看着伏成轩，那面上是一片赴死的从容与镇定，他似乎早料到这一天，故而面对这把剑时，也不过是等迟了十几年的索命。 清辉淌出剑鞘，在烛火幽幽的房屋中像倒出了一把雪，那么冷，将火的暖吞没了，只剩下摇曳的影子。抱秋剑的剑光如此之盛，必须用鲜血与暴力淬炼。 伏成轩闭上眼睛，神色平静，那剑风如海涛倾来，剑未至，冷意先倾头泼下。 裂帛的声音如一声嘶鸣，随后静静消弭。
死亡的危险并没有降临，伏成轩睁开眼，赵无漪已经收回了剑，她神色无波，衣袍一角已被剑锋撕裂，那一段雪青的裂帛飘然落地，如一片枯叶。 伏成轩的衣摆也被割断，他的性命安好无忧。 赵无漪没有杀他。 赵无漪淡声：“从今以后，你我断师徒之义、绝养育之恩，振玉门没有赵无漪这个人，我也不再欠你。” 说罢，她抬步转身，毫无留恋。仿佛她抛弃在身后的，只是一桩陈年旧事，一个毫不重要的陌生人，当她跨出门槛那一刻，她的人生就被分割了，痛苦留在过去，无限自由任她而去。
身后，伏成轩的声音响起，如往日他对赵无漪的教导养育，在封闭的屋内回旋。 “无漪，我最后教你一句：一个人若要无情，便不该再生恻隐之心。”
霎时，剑鸣—— 一道剑光悍然逼出！
一滴，两滴，血渐渐从衣袍里，在心口漫延而出，似一汪新凿的泉，而生命从其中淌出。赤红泛开，随剑身收回，溅出一道血梅的痕迹。 伏成轩手中的剑滚落在地，他的唇边溢出血，面色苍白，神情仍带着愕然，老辣，狠厉，交织着，又透出几分释然。 抱秋剑出鞘，即是见血。
他身形支撑不住，晃了晃就跪了下去，方才发生的一瞬仿佛还在眼前：在他将将出剑之时，赵无漪却早已料到般，在他之前刺穿了他的胸口。奇诡的、简单的、又绝对致命的，没有分毫的倾斜或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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