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似乎压低着嗓子,极力哄劝着他什么,管大哥的情绪这才逐渐稳定下来。 很快,院子里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裴约素望向窗外,月黑风高,鸦雀无声,这样的夜晚最能吸纳秘密。 她不知道师傅和管大哥之间发生了什么,印象中,他们父子的关系一向融洽。再者,管大哥虽时常自怨自艾,但那也是久病榻上的缘故。总体而言,他的性格一贯温润,从未有过夜里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 裴约素掀开布衾,但又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实在没有立场去劝说什么,故而又回到榻上。 下半夜,她睡着了,又仿佛没睡。半寐半醒间,她竟梦到了云烟。 那样的花容月貌,赤着脚,在平地上起舞,下一瞬间,不知绊到了什么,爬起来时,已是满脸血肉模糊,她捂着脸一直在哭,可流出来的,不是泪,竟是血。慢慢的,她脸上的皮肉左一块右一块地掉,直至露出白骨。 裴约素的里衣湿得彻底,她再次惊醒过来时,直接下了榻。 养父曾经说过,仵作若是频频梦见死者,那便是死者托梦,有冤难诉。 于是,一大清早,裴约素就衣衫齐整地出现在刑部门外。熟悉裴约素的衙差都知道她是在等刘若竹,心中纷纷艳羡起刘侍郎来。而当刘若竹身穿官衣官帽,同另一位林侍郎一起出现时,亦受到林侍郎的调侃:“刘侍郎风流俊俏,艳福不浅,连视事时,都能有这样出挑的小娘子陪着。” “去,去。”刘若竹嘴里不满,心中却莫名得意。 “裴小娘子,你在等我?”刘若竹笑着问她。 “是,我说过要陪同你一起查案。按照刑部查案流程,我们今天是不是应该去拜访诸位涉案郎君了?”裴约素态度无比认真。 刘若竹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在她的心中,案子高于一切。若是没有这宗案子,她怕是没这么想见自己。 可自打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和猜出她积极配合查案的目的后,刘若竹对这位表妹莫名生出几分怜惜,他想要保护她,所以开始后悔将她卷入进来。 不过,现下看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你可以不用参与。”刘若竹道。 “刘侍郎,这是你先前答应我的条件。”裴约素可没那么好糊弄。 刘若竹细细看了眼她,似乎是在看她的眉眼处,究竟有没有几分像自己。但是亲戚隔了三代,他们之间这份稀薄的血缘关系,也早就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骨血里,有着一种自己没有的东西,几近视死如归。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为了令你不影响刑部查案,你只能乖乖在我身后,不可以单独行动,说什么做什么前,也要先问过我。” “这是自然。”裴约素点头道。 “那你在此处等我。” 半晌后,刘若竹竟将一身官服换下,穿了身常服出来。 裴约素一愣,她这是第一次见他穿鸦青色的菱纹襕袍,革带上除了玉,还佩了一柄银色弯刀,细瞧雕刻技艺,便知价格昂贵。 她知道他生得好,可是换一身衣裳,就多了一张截然不同的桃花面,见过的郎君里,大概只有他。 “裴小娘子请上马车。”刘若竹将她的呆滞看在眼里,语气莫名轻快几分,还主动扶她上去。 这一切,落在来往的衙差眼里,又是一则关于刘侍郎的风月消息。 裴约素倒也没多想,当马车在街道上跑起来时,她才想起了什么,进而问道:“我是不是需要女扮男装?不扮作你的小厮,是不是不方便去?” 刘若竹看着她,没有说话,反而从袖中抽出一支鎏金菊花纹的银钗,抬手便插入她的发髻之中。 “刘侍郎,你这是……” 刘若竹将腰间拿出一块腰牌递与她看,“我阿婆是平寿县主,同来御使的阿娘有些来往。今日,我们是去拜访长辈。我是晚辈,你是我的侍女。到了来府,记得只拿眼瞧……” “不多说话,也不单独行动。刘侍郎,你近日特别反常,你知道吗?我从前认识你时,你可没这么啰嗦。”裴约素打断道。 反常吗?刘若竹回忆起这两日,大概只有面对她时才会如此。 裴约素将发钗取下,端详了两眼道:“发钗虽不是用的最贵的料,但做工却十分精巧,是好东西。” “来府的三等侍女也戴银簪,你若是过于朴素,怕是会被人瞧不上。”刘若竹调笑道。 “我不在乎这些。”裴约素摇摇头。 这些年,冷眼她已经见惯。旁人的冷言冷语,亦伤不到她分毫。 刘若竹忽然极其认真地看着她,问她:“这些年,你是不是过得极为辛苦?” 裴约素一愣,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心蓦地跳得快了些,莫名心虚地不敢同他对视,低头道:“一个仵作的女儿,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那是你的养父,你的亲生父亲是谁?姓甚名谁,字是什么,这些你还记得吗?”刘若竹顺着她的话,直接将这道隐秘的口子揭开一层。 “死了,在我很小的时候。”裴约素故作轻松,“叫什么,我就更不记得了。” “那是怎么死的呢?”刘若竹一副誓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若是平日里,裴约素的清冷疏离便是她最好的保护色,她绝对不会让别人有这样逼问自己的机会。可今日,她抬起头,与刘若竹对视的一刹那,要怼出去的话竟然都咽了回去。因为她居然破天荒地从刘若竹眼中看到关心。没有探究与好奇,而是关心。 裴约素疑心自己看错了,忙摇摇头,将头扭向窗外,硬生生切断和刘若竹的对话。 “裴小娘子,其实你应当还有亲人在的,只需你往远处望一望。”刘若竹若有所指道。 裴约素的身形有片刻的僵硬,她始终保持着不寻常的沉默。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马车外马夫一声「来府到」,一旁坐着的裴约素迫不及待地要下去,似乎要逃离些什么。 种种行为,令刘若竹已经可以肯定,她就是裴炎的小女儿,是当年那场灾难中唯一的幸存者。
第22章 红粉骷髅 来府近百亩占地,下人引着刘若竹和裴约素走了许久,还不到老太太的院子。 裴约素见这府邸建筑富丽堂皇,曲廊亭榭之间,景致变幻无常,内心感叹,大明宫怕是也不过如此了。 刘若竹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陛下从不为难一心一意替她做事但贪慕财色之人,只对动摇其权柄之人下死手。这是帝王的宽容,也是帝王的逆鳞。” 裴约素像是耳朵根子发烫一般,离得刘若竹远了些。 此人似乎能洞穿自己的想法,这令她感觉危险。可是不自觉地,她又总顺着刘若竹意有所指的话,联想起阿耶。 阿耶当初若是不卷入谋反案,自己此刻也应当在幽深秀丽的院子里,与阿耶阿娘共聚天伦。 不远处,一名小女孩儿衣衫不整,正跌跌撞撞往他们的方向跑来。女孩儿衣着华贵妩媚,走近了看,才看到她面庞如此稚嫩,与衣着如此不搭。 “贵人,求求你们,救救我,救救我。”女孩儿抓住刘若竹的胳膊,直跪下,向他求救。 有四五个凶神恶煞的家丁追上来,女孩儿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躲到刘若竹身后。 “问郎君安。”为首的家丁虽不认识刘若竹,但见他穿着打扮,也能猜出这是府上的贵客,忙行礼,随后解释道:“这是我们府里新买来的丫头,还没调教好呢,就想跑,让郎君见笑了。” 说完,家丁就要去抓小女孩儿。小女孩儿惊恐地抓着刘若竹的衣裳,根本不肯松手。 裴约素蹙眉,有些不忍,可是眼下,她不可以乱说话,毕竟,她也是一个「丫头」。于是,她只能将目光投向刘若竹。 刘若竹仿佛没有看到裴约素投来的眼神,倒是一只手抬起小女孩的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甚至,还摸了几把小女孩的脸,评价道:“肤如凝脂,是个好货色。” 小女孩神色一僵,眼神里慢慢露出绝望来。 裴约素也是愣住了,虽说刘若竹这人一贯孟浪又极不正经,但他绝非登徒子之流。此刻看他望向小女孩的好色眼神,裴约素只觉陌生。 突然,从水榭那儿走出一位身穿女蛮锦缎的年轻郎君,身后还跟着三四名身材高大的昆仑奴。 这位把富贵都写满脸上的郎君看着刘若竹,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神情,“刘侍郎也喜欢这样的?” 刘若竹点点头,“肌肤白得跟个瓷娃娃似的,若是来点儿血印子,就更具诗意了,有道是,一段血梅一段春啊。” 小女孩已然瑟瑟发抖,年轻郎君却肆意大笑起来。 “原本,这是我买回来自个儿玩的,刘侍郎既有同好,我便忍痛割爱,将这小丫头洗干净了,送到刘侍郎府上。” “来人,给这丫头换身衣裳,绑了送到刘府。”这位郎君吩咐下人道。 刘若竹一脸惊喜,忙拱手谢过,“子鸣就此谢过来郎君了。” “诶,刘侍郎真是客气。你是来拜访我阿婆的么?走,我带你去。”来郎君摆摆手,显得大方又热情。 原来这就是与云烟有过争执的来郎君,来俊臣的小儿子来玄之。 嫌疑人主动送上门了,裴约素心中顿时警觉。 一路上,两人谈论起女色。 裴约素没想到来玄之不光喜欢小的,对年纪足以当自己阿娘的妇人也颇有兴趣,她更没想到,刘若竹居然也深暗这些。 “成熟的妇人在床帏之间更加主动,更会伺候人。” 裴约素怎么都想象不到,这话竟然是从刘若竹嘴里冒出来的。 “那是。”一旁的来玄之眉飞色舞,“这小的有小的好,老的也有老的风韵,我曾经买过一对母女,让她们一齐伺候我,那滋味儿,堪比销魂呐。” 幸而裴约素早上没吃什么东西,不然怕是要全部吐出来。 “这良家的妇人,有那么销魂吗?”刘若竹满脸不信,“要我说,还是要风月场所里的女子,她们的技艺更胜一筹。” “这是自然。这不,先前死掉的那个云烟,就很擅长床笫之术,可惜啊,就这么死了。这案子还在你手上办着了吧?”来玄之竟主动提及云烟。 刘若竹眉梢一抬,语气忽地重了些,似乎在有意提醒谁注意听。 “不光死了个妓女,连老鸨也死了,还被丢在你们来府门外,我当时就在想,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杀了人还要栽赃于你。要是被我抓到,必定替你狠狠教训一顿再判刑。” 这一说,可就说到来玄之心坎儿里去了,他露出凶狠的表情,仿佛露出野兽的獠牙,“要是被我知道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我非挑断他的手筋脚筋不可,敢找我们来府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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