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怀着这点目的,也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我也有点饿了。不过我不会烧饭,只好看看有没有什么现成的。” 两个人鬼鬼祟祟打着灯笼从廊角那里摸出去,良恭因怕雨天地滑,把她的手攥得很紧。雨后有些凛凛的冷意,妙真借机往他身上贴着走,他也自然而然地抬起条胳膊把她圈住。都走得蹑手蹑脚的,唯恐踩断了哪截树枝惊动了人。 摸到厨房里来,妙真觉得可笑,就在他怀抱里又蹦又跳地笑起来,把他胸膛捶两下,“我们为什么要像做贼似的!” 她跳得好像只难捉的兔子,良恭只得两手圈住她,在唇上比着个噤声的手势,“不是你说怕被花信听见么?” 妙真渐渐缓了笑脸,走去找蜡烛点上,“自从邱纶走后,她就不大高兴。我晓得她的心思,就怕我嫁个家世不大好的人。她一门心思想跟我到那大家大户里头寻个管家男人嫁了。其实她这要求呢也不大高,按理说她是我们家里管事的丫头,和这样的男人也很般配,所以我老觉得是我耽误了她。” 说到这样严肃的事情上,良恭就没敢主动搭腔。要他说什么?难道说,“你嫁给我,虽然我此刻没钱,将来一定会发达。”或者说,“你嫁给我,要是你不嫌跟着我受穷受苦。” 前者是说空头话,后者又显得没担当。好像多说一句都是诱骗的嫌疑。 所以良恭生了灶火就走去翻橱柜,不去兜揽她的话。因看见里头有几个晚饭剩下的白面馍馍和一碗切好的水面,又翻了几个鸡蛋出来调鸡蛋羹,一并放到锅里去蒸。 借此岔开话头说:“等这两样蒸好,就着锅里的水我给你下碗汤面吃。我汤面做得可口得很,你还不知道哩。” 说着就拿了两个碗,每个碗里舀一汤匙猪肉,三点酱油,两点陈醋,一点香油。妙真嫌光火不亮,自向灶台上又点了两根蜡烛来,并他一齐坐在墙下灶前烤火。那烈烈火光一时剥落了她白皙细腻的皮肤,也剥落了良恭年轻不羁的神采,把彼此的脸都映得蜡黄。像一对极寻常的穷苦人家的夫妇,被柴米油盐提前熏老了似的。 但妙真此刻看着他,忽然不怎样恐惧变老变丑这件事。同时也觉得,穷苦并没有原来想象中那样可怕,也有它独特的一份温情。她不由得把脑袋依恋地倚到他肩上去。 良恭任她靠着,一手拿着截干柴翻火,一手把她的手抓起来,作势要往灶里伸去吓她,“我看再要烧个猪蹄子来下酒吃。” 妙真一下把手抽出来打得他缩着肩膀嘻笑,又嫌不够,又在他膀子上拧了一把。他歪着身子躲一阵忽然不躲了,倾上前来将她搂住,近近看了须臾,就贴过去亲.她嘴巴。 灶里“噼啪”一向,烧断了一根木头,火堆塌下去一点,顷刻又火焰高涨。锅里的水早烧开了,“咕嘟咕嘟”地滚着泡,绕着圆木盖子那一圈罅隙里冒出水蒸的白烟。 哪里都是暖融融的,连他的唇.舌也是暖的,温柔得很,溺得死人。没一会就叫人骨.酥.体.软,她不由得向后仰着一些。坐的又是光秃秃的小杌凳,背上没有个倚靠的地方,他的手便将她的腰和背紧紧兜揽着,防备她摔下去。 这恬静里又添上两缕呼吸,一轻一重,都是乱的。不一时妙真有些喘不上来气,嘴角齿隙里些着微弱的哼.声,在他肩上轻轻捶两下,“这可是在厨房里头。” 良恭一时掣离一点,在他也是个需要顽强意志力的举动,也不舍得全然丢开,就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一会瞥下眼看她油光光的嘴巴,一会抬起来看她水汪汪的眼睛,“要不是在厨房里,又该怎样呢?” 妙真倒是情爱中学会了一点狡诈,也许是一个女人天生的秉性,装得懵懂无知,笑着轻翻下眼皮道:“我哪里知道啊?” “你看你,就会装样子。” 她不服气地笑,“我哪有你会装样子啊?还敢弄虚作假地去坑县太爷。” 话说出来是没有一点鄙夷的意思,又想起他从前在湖州把寇渊表哥打残废了的事,觉得他这个人胆大心细,很有男人作为。活到这年纪,经历了不合适的,她才晓得自己是钟情什么样的男人。仿佛来之不易,她两个胳膊把他脖子拢得很紧。 良恭一面笑,一只手从她的袖管子里攀进去。倒还便宜,她穿的是件家常宽松的软罗圆领长衫,里头裹着件妆花缎抹肚。他没敢一下放肆,只顺着纤软的胳膊往上揉.捏。 妙真“咯咯”地细笑着,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盼着他赶紧揉到她心口去。谁知这时候两个人胃里都滚了几下,叫得真不是时候。 良恭把手拿出来,在她嘴巴恋恋不舍地啄了下,“你也饿了。” 妙真瘪嘴道:“吃晚饭的时候总想着你忽然着急忙慌跑出去是要买什么,就没吃多少。” 他起来揭锅,妙真赶紧摸帕子给他垫手,还没摸到,他就把两个碗端了出来,又走到那头去丢水面,在对面忙得驾轻就熟,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男人家同油盐打交道是件丢人的事。妙真在对过看着,想他大概是因为早没了爹娘的缘故,什么不会做?倒是她,是个无用的小姐。 她绕着灶台走过去,盯着他拿筷子绞面,“为什么要绞它?” “刚下锅,绞它几下它就不会黏在一处。” “我也要学着烧饭。” 锅里又烧开了,良恭把木盖子盖上,丢下筷子好笑,“学这个做什么?也没什么好学的,看两回自然就会了。” “自然要学的,往后没有厨娘,谁给我烧饭吃?” “你有舅舅姑妈总不至于穷得连个厨娘也请不起。” 妙真丧气地想,就怕越来越穷。又想技多不压身,多学点手艺总不是坏事。她便挽住他的胳膊,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借故自然而然地说:“要学的,要是嫁给你,什么都不会,你姑妈要小瞧我了。” 听得良恭一颗心猛地一跳,又似滚落在一片如水的温柔里。他笑着睐她一眼,也是自然而然地去接她的话,“嫁给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妙真听这话没有推板的意思,很是高兴,人有些站不住,想跳起来。却是静静地倚在他身畔漫不经意地点头,“我说的就我说的,这有什么啊?难道我还要反悔么? ” 他感到鼻子里在发酸,就抬手把鼻子摸摸,没去看她,只是维持着一张轻描淡写的笑脸,“怎么听着像是赌气的话?可别是今日听见邱纶定了亲,你也一赌气就要嫁个人。” “谁赌气了?”妙真拽两下他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拽来面对着。原是要说些赌咒发誓的话,话到嘴边,只汇成一句有点委屈的言辞,“真心的。从前是你不肯要。” 说着也不知为什么,掉出一颗泪来。 良恭顿时有些无措,怔了须臾,抬手抹了她的眼泪,“不是不肯要,是不敢要。” 妙真含嗔带怨地剜他一眼,“狡辩。现在敢要了么?” “煮熟的鸭子送到嘴边,我再不张嘴接着,可不就是傻子么?” “你以为你很聪明啊?” 言讫两个人互相看着,都是一笑。这笑像个闸口,把从前没说的话都在彼此眼底互通了似的,谁也没有埋怨谁。妙真简直高兴得把什么易清小姐,小莺儿姑娘的全都忘了,恨不能把这一刻告诉所有人。但他们提着夜宵回去时,仍是轻手轻脚的,又都觉得这一刻还是只有他们两个庆贺的好。 说是庆贺,也不过摆了一碗白面馍馍,一碗鸡蛋羹,两万猪油汤面。妙真吃进口里,觉得样样鲜美,只馍馍不吃,把鸡蛋羹和面都吃了大半碗。良恭把她下剩的面都拨在自己碗里吃尽了,一看天色,已近四更。 到该走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说话,好似一时都有些分不开的样子。稍坐片刻,良恭去倒了水来二人吃,放下茶盅,就绕到这头来并她坐着。又闷了片刻,便端着她的下巴颏亲她一阵,才说要回屋去睡。 妙真拉着他的衣袖一会,仿佛是在挽留。他坐在她身边,神色也很懊恼。想留在这里,又觉得不大好,怕因为她是一时冲动,过后又要后悔。 他自己纠纠结结地忖度片刻,才笑着抓起她的手捏着,“过两日你仍是想我留在这里,我再留。” 妙真把手抽出来,笑着推他,“你走好了,谁想你留在这里?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她自起身往床上去睡下,翻向里头,脸皮火烧一般,不好意思给他看见,把被子连脑袋也给蒙住,瓮声瓮气地说:“你把门给我带上。” 良恭又刻意逗留,“你不送我一送么?” “谁要送你?你难道不认得回去的路?” “瞧,翻脸就不认人。” 他笑了一会,后来就没声了。隔了一阵妙真听见外间开门关门的声音,才翻身下床爬到榻上去贴着窗户望。又是黑魆魆的一片,连颗星也没有,什么也望不见。这才惆怅地吹灯歇下。 次日起来,两个人各有事忙。妙真往胡家去要钱,良恭则并严癞头一大早去成衣铺子里租借了两身锦缎衣裳,又去按那位柴主簿的行踪。 一直由衙门跟到宝方街上,下了一座拱桥,看见那柴主簿走进桥头一家饭馆里去吃早饭。良恭且不去会他,只叮嘱了严癞头一番,遣他先去。 严癞头理理身上滑手的软绸袍子,揣着孔二叔写的手信踅入店内,径直朝柴主簿那方过去,也不打拱,也不行礼,拽了长条凳便在八仙桌对过坐下,抬着下巴问:“你可是县衙那位姓柴的主簿?” 这柴主簿远远看见他进门就唬了一跳,又见他一径朝自己这方熊熊地走来,脑子里马上把新账旧账都翻了一遍,唯恐是哪里的债主派来打手。可是看此人穿得如此气派,又不像是来收账的。 也是惯在声.色场所中走动的人,有几个债主也不足为怪。不管来人是哪家的,只看人的穿戴,先好言好语地答应,“正是小可,敢问搁下是哪家的大官人?” 严癞头摇摇手,摸出孔二叔的手信递给他,“不敢称什么大官人,我是跟着我们主人从北京来的,有点小事想麻烦柴主簿,因不认得,就请邱城家的老管家写了这个条子,代为引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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