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主簿听他直呼邱老爷的名讳,态度不恭不敬的,又见孔二叔的条子上只粗写了几句,并没有说明来人的身份。 像他这样子的官中小吏,最会看眼色,宁可恭顺些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恐怕是有头有脸的人。便递回条子笑问:“敢问贵家主人是谁?有何事相托?”
第77章 梅花耐冷 (〇九) 与良恭所料不差, 果然稍稍一摆架子就将这姓柴的唬住了。严癞头心内暗笑,依旧拿良恭编好的话答付他。 “我家主人是谁你暂且不要问,他到常州来是瞒着我们家里头的。就怕你们这些人多事,往我们家里去传个话, 没得家中又派人来催促着回去。你明日先到这沿河前头绿芳桥下那陈家院去, 我家主人这些日子都是歇在那里。你去了说找姓高的公子,自然请你进去, 见着了我家主人, 他自然有事细问你。” 柴主簿也是官场风月场中打滚的人, 早听见说是那绿芳桥下住着本城一位花魁娘子, 正是姓陈。叵奈人家一等一的妓.女, 单是打个茶会就要七.八钱银子。柴主簿悭吝脾性, 哪里舍得到那里去消遣?听见人家主人在陈家落脚, 心料此人必定有些财势,心头愈发恭敬起来。 哪晓得良恭此时正与严癞头兵分两路,按严癞头说下的地址现寻到那陈家去。开门的是鸨母陈家阿妈,因见良恭面生得紧, 不肯轻易放人进去。 良恭嘻嘻一笑说:“我们邱三爷前些时在这里住过一段, 因回到嘉兴去,想起来有件要紧的东西怕是落在了贵家,特地遣我找一找。找得到便罢,找不到我回去也好向三爷交差。” 那陈家阿妈对邱纶印象深刻得很,简直是天降的财神爷, 随便做个什么总爱掏钱赏人。 想起人来便眉开眼笑, 因此放了良恭进来, 引着他穿堂过厅往后院去,“邱三爷当时走得急, 也没来得及问他几时再来。还来不来呀?” 良恭晓得这些人最是见钱眼开,敷衍道:“自然来的,我们邱家在这里有买卖,是三爷在照管。他不过回去处理点家务,不时照旧回来。” 陈家阿妈听后放下心,站在后院那楼梯口,向楼上喊了个丫头下来迎,嘱咐良恭道:“姑娘这会才刚起床,你上去问问她是什么东西,看看是不是她捡到收起来了。” 良恭随丫头上去,进了间敞亮宽阔的屋子。四下摆着各式髹红梨木家具,案上小炉轻烟,宝瓶插花。那丫头叫他在壁下一根玫瑰倚上稍坐,自挂起了右面洞门罩屏上的熟罗帘子,一径往里头踅入又一道碧纱橱。 原来是个大通间,那碧纱橱前还隔出个大房间,碧纱橱后头想必才是卧房。起身在洞门外看,里面竟是间清幽书房,西墙下贴着书架,都是些诗词或琴谱棋谱。底下摆着张书案,笔墨纸砚一尽皆有,两面分摆着两张客椅。东墙这边开着窗,窗下摆着一把琴。 最绝妙还是隔开卧房那碧纱橱,当中挂着片蟹壳青的门帘子,两面雕花纱厨或是题诗,或是作画。又不是什么传世旧作,都是出自当时的一些文人墨客之笔。连东西两面墙上也挂着许多书法绘画。定睛去看那些落款印章,也有有名的,也有无名的。 原来这位花魁陈姑娘是个极通书画之人,良恭正暗暗想着,就见那陈姑娘从碧纱橱后拨开帘子出来,他便迎面作揖。 那陈姑娘只略点珠翠,淡匀胭脂,斜睨着一双眼,将他上下窥看。因见他穿戴虽有个小厮样子,却是骨骼飘逸,器宇非凡。见着自己也不惊不喜,不卑不谀,比邱纶那耍钱的公子哥更像是很见过些世面的贵公子。 她也是见过不少男人,不大相信是邱纶的小厮,又不拆穿,只吩咐丫头下去奉茶,自走出洞门外来和他攀谈,“你们三爷落下的是什么东西?你说来我找找看。找得到还好,找不到可不要说是我们昧下了。我们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至于藏匿人家的东西。” 良恭稍一忖度,照实说来,“请姑娘恕罪,我并不是三爷派来找什么东西的,是我自己有个小忙想请姑娘帮衬。” 陈姑娘走到供案底下椅上拂裙坐下,也没惊怪,只笑着问:“你是什么人?我凭什么要帮你的忙?” 良恭将胳膊一垂,袖内落下五两银子在手里,走上去放在她身畔桌上,“自然不敢叫姑娘白帮忙。” 陈姑娘瞥一眼那银子,“什么事,你且先说来听听。” “不过是借贵宝地请个客人。” “请客人?”陈姑娘打量他几眼,登时明白了,想必是要借她的房间充个门面,和那些有钱有势的人攀关系。 这在风月场中倒是常见的,许多人为什么爱到这种地方来,一面是因为消遣解闷,一面还不是为应酬。倒也容易,只是需得打听清楚人家的来历,要攀什么人,做什么生意。免得遇上那起坑蒙拐骗的,客人上了当,请客的人又一溜烟跑了,怕还要寻她们的麻烦。 因此上,警惕问道:“这个容易,只是你要和我说清楚始末因由,否则我可不敢轻易招架。” 良恭因见她书房内的字画有一半是没有什么名气的落魄才子,忖度她大概是个有些情操品格之人。便大胆将打官司的始末说给她听了,又说了请柴主簿的用意和细则。 陈姑娘一听,别的先不管,先请他在下首椅上坐,眼露惊喜地问:“你仿了鲁忱的画?这位公子的画我也有幸见过一回,还是前年在一位杭州来的大人手里见的,真是名不虚传。可他的画风格鬼僻难临摹,你访的那副扇面,可否先拿给我看看?” 良恭暗暗留了个心眼和她周旋,“真不巧,今日没带在身上,还是昨日现画的,怕散墨,还晾在家里头。原是想和姑娘说定了,明日请柴主簿的时候就带来。” 这一下陈姑娘就是不答应也肯答应了,稍忖了片刻就点头,“好,我应承你。这姓柴的我知道,平日里有人上衙门打官司,他先就要讹人家一笔。你诈他一回,也算给这县里吃过他亏的那些人讨了便宜回来。正好,我们那县老爷也不是什么清官。你明早只管过来,我自然替你撑这个场面。” 良恭肃然起敬,起身作了两回揖才告辞家去。妙真还在胡家没回来,就只他和严癞头商量了一番明日请柴主簿的事。两个人一算,良恭自己的钱所剩无几,严癞头更是没什么结余。怕明日有个什么意想不到要用钱的地方,两个都在那里发愁。 一时间严癞头笑起来,“我们怎么给忘了,大姑娘今日到胡家去,不正是要去混些银子回来?胡家该着她大笔的账,又碍着面子,不可能不给。她就是拿个五.六十两回来,你去要一点来应急也好。” 说得良恭浑身的不自在,虽说按日子领着妙真的月银,从前替她做事,也得些赏钱,可却从没有一回主动伸过手。他原就是个极要自尊的男人,何况如今和妙真互通情意,正是要好的时候。要扯上钱,不论妙真如何,他先就一万个不愿意。 便摇摇手,“她即便有钱,也还要花销,加上你我,还有花信吴妈妈四个人的月银在这里。你也知道她,再省也不像咱们,随便对付对付就能混过去。现今只她和花信两个吃饭,也还要两荤三素。” 严癞头起身去倒茶,“你这账也算不明白,此刻委屈一点,等官司有点胜算,总能讨回笔钱来。” 半晌不听见良恭讲话,他端着茶走回桌上睇他的脸色,就笑,“我晓得,你是开不了这个口。你这个人,从前和易寡妇要好,穷得那样子也还要去填补她,哪里肯花女人的钱?不过这也不是你自己的花销,还不是为她的事情花钱,怕什么?你开不了口,等大姑娘回来,我去对她说。” 良恭本来还在踟蹰,一听他要去要,立时就打定主意,“可别,向女人要钱,我心里到底不是滋味。我想我放了五两银子在陈姑娘那里,她把席面张罗好,大约再没有旁的花销。就是有,也不会急在那一时半刻,等回头再想法子也是一样。” 严癞头嗤笑一句,“你这个人,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良恭不理会,自向床上躺下去。 比及黄昏时分,妙真与花信才从胡家那头走回来,脸上高高兴兴的,因为从胡夫人那里讨得八十两银子。原本胡夫人要借故不肯给的,亏得妙真多了个心眼,趁着有别家客人来送贺礼的功夫,又在那里哭了一回穷。胡夫人当着人不能不给,免得人家回去议论他们放着外甥女不管。 她进门就说手腕子酸,良恭问她为什么酸,她就把那包银子提起来摇了摇,好不得意,“拧着八十两银子回来,你说酸不酸?” 良恭看她那狡猾可爱的小模样,不由得要搂住亲。谁知刚近前一步,听见花信端茶进来,便又退开。觉得尴尬,就慢慢抱着胳膊在榻前踱了一圈。 妙真见花信进来,也不肯撒娇似的笑着了,就收了半副笑脸,坐到榻上去。花信睃他二人一眼,觉得气氛微妙,放下茶也不肯走,偏要盯梢一样守在这里。 就一屁股坐在榻上,和妙真说闲话来,“舅太太叫咱们中秋那日到他们那头去过,咱们去不去?” 妙真因见良恭在那里慢步踱着,怕他无趣要走,就吩咐,“良恭,你把这八十两银子收到我那箱笼里去。” 他依言提了银子装进床底下那口箱笼里,那上头有把铜锁,先前里头没钱,就有些散碎都是装在妙真的妆奁内。这会放了几十两银子进去,想着有瞿尧的事在前,就留着心,依旧把箱子锁起来,钥匙走来递给妙真。 妙真顺手接了,抬眼一看,忽然发觉花信脸色不好。心窍一动,只怕是他们两个这般动作使花信多心,以为他们是防她来着。 她有意要宽花信的心,就又将钥匙递给良恭,“你随便放在哪里好了,难道叫我握在手上?” 良恭瞟一眼花信,会其意思,就把钥匙装在妆奁的小斗厨内。 这样一来,花信益发多心,觉得他们先前就是有意在防她,所以才多此一举做出后一番举动。她一个赌气,也不肯在这里坐着了,自回了房去。 良恭听见花信走远,松了口气。黄昏也颓尽了,天刚擦黑,屋里还见到点光亮。谁都没想着去点灯,好像点亮一盏灯,是又添了双盯梢的眼睛在这里。而且点上灯,又是新换了一种气氛,有种又待重头再来的感觉,谁都不想打断此刻。尽管此刻有点尴尬,也尴尬得恰好好处。 他和妙真说起来,“舅太太叫你中秋到那边去过?” 妙真也正因为花信出去暗暗缓了口气,脸上复笑。心下觉得他们两个就跟做贼似的,为什么非要避人的眼?一笑脸就红起来,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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