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癞头引着他往后院上楼,进得房间,柴主簿见此装潢,又是一吓,心里盘算这样的绣房,这样的女主人,在这里歇一夜不知花费多少,唬得他愈发不敢轻易出声。 未几最里头那碧纱橱帘子有人用扇子挑起来,先后走出来一对年轻男女。女的不必说,见其色容就知正是那陈姓花魁。男人更不一般,穿一件玉白金线绣蝠团纹圆领袍,腰系黑色锦带,嵌着棵绿油油的翡翠,悬着几个香袋并一个玉珏。 柴主簿迎着他笑,心下钻研是到底是哪家的公子。原来这一向良恭往衙门里去打听官司之事,衙内因见他不过是个破落户家的下人,从来只遣个小小文案与他说话,因此像柴主簿等有些资格的人,均不认得他。 正盘算着要如何开口,良恭却不拿正眼瞧他,一径从他身畔走过去,伸着懒腰直到供案前椅上坐下要茶吃。 便有小丫头马上端茶进来,那陈姑娘亲自去接了捧给他,自眉眼中娇妩地笑出来,“合香楼送了午饭来,可要现在摆呀?” 良恭向后仰在椅背上,有些懒懒的没精神,“你们这合香楼说是一顶一的酒楼,我吃着却寻常,也吃烦了。今日叫了它往后就不要叫了,换一家去叫叫。” 柴主簿一听是京中口音,益发有些惴惴,就在旁并严癞头立着,不敢上前行礼。 适逢那陈姑娘又说:“想来你是吃不惯我们常州的口味,要不要换家北方馆子叫叫?偏是你,嫌我们家的老妈妈烧饭烧得不干净,否则你吃一吃她的手艺,兴许要说好呢。” 良恭翘起腿来,拿扇点点她,“我吃不惯你们这里的菜,却喝得惯你们这里的酒。北方馆子未必有好酒,罢了。”说着抖开扇子摇了摇,又慢悠悠端起茶碗,低着头问:“人请上来没有?” 严癞头马上近前去堆着笑打拱,“早在这里了,四爷没瞧见?” 良恭才慢慢斜眼去看,看见柴主簿站在面前,就笑,“你就是那管家说的柴主簿?” “那管家”想必说的是孔安,柴主簿忙弯着腰应,“是小的,是小的。” 良恭呷了口茶便皱眉,那陈姑娘立时接了茶碗,走到门口吩咐丫头,“换一盏来,说了不要秋茶的呀,你们做事情就是不仔细。” 良恭摇手道:“算了,摆饭吧。” 两个丫头进来收拾左面帘内那张饭桌,一时进进出出的没消停。良恭瞥了一眼,一脸烦嫌,依旧转来和柴主簿说话,“我初来乍到,本来和官中没牵扯。因贵衙桩案子牵涉到我一个朋友,所以特地请你来问一问。你回去不要多嘴告诉人家我在常州,我这个人不爱应酬。” 柴主簿忙又哈腰点头,“您只管问,只要小的知道,一定细细告诉。” 那头已摆好了饭,陈姑娘来请,良恭便向柴主簿招招手,“你也请一道入席。”坐到案上去,又笑睇陈姑娘一眼,低声道:“我这里有正经事,你且回房去歇歇。” “什么正经事,转来转去还不是为女人的事。”陈姑娘嗔他一眼,不甘愿地咕哝着掉身去了。 柴主簿不敢轻易落座,良恭回首过来,见他还站着,便拿扇子点点对过,“坐啊,既是我有事相托,就不该论什么上下高低,只管坐下吃酒用饭。” 严癞头服侍一旁,两厢筛酒。良恭却不吃,仿佛是不大有胃口,只抬着一条胳膊斜搭在椅背上,一味叫柴主簿用酒菜。 招呼两回,方说正事,“你们县衙里是不是有桩经济官司?事主是一位尤家小姐和本城开染坊的大户,姓,姓……”说着一歪头问严癞头,“啧,是姓什么来着?” “姓胡。” “对,对,是姓胡。” 柴主簿忙发下箸儿搭话,“是有这么桩官司,那尤大小姐是胡家的外甥女,外甥女状告舅舅舅妈私吞她的财产。说起来话就长了,这尤家呢,原是嘉兴府的丝绸大户,那年……” 话未说完,良恭就不耐烦地摇着扇柄打断,“我不想知道那么多,我就想知道,是不是确有其事,那胡家到底有没有私吞尤大小姐的家财?” 柴主簿把手放在腿上慢慢搓两回,对着为难的笑,“这,怎么说好呢,像这种经济官司,最是掰扯不清。您想想,这个说钱是他的,那个也说钱是他的,虽有些字据,可外甥女住在舅舅家,各样花销都不小。而且您还不知道,这里头有个缘故,当初尤家遭了难,胡家为其奔走,也动用了不少银钱,衙门这一向问询查账,算下来……” 良恭又笑欹在椅上打断,“不必说了。你们地方小衙门里的手段,我是知道些的,也并不是要挡你们发财的路。只一件,这位尤大小姐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我自见了她,真是魂牵梦萦,正苦于没个法子亲近。你回去告诉你们老爷,无论如何,我这个忙他要帮,待我抱得美人归,请他上京吃喜酒。” 那柴主簿乐得把难题推给县太爷,一面点头答应,一面问:“敢问一句,您府上在京何处?令尊大人何处当值?” 良恭“唰”地抖开扇,歪着脸道:“你回去问问你们老爷,京中姓高的人家,他知道几户。只一点,晓得了不要张扬,给我父亲知道了,恐怕要生气我私自离家逛到了这里来。” 那柴主簿偏生眼如针尖,不认得扇面上的画,却认得画角印上的姓名。一席用完,便慌着回去禀告县太爷。 那县太爷姓叶名阁容,却因格外奉行“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句俗语,便被人诨叫作“一割肉”,意为凡打官司打到他那公堂上,事主两方都少不得要割点肉喂他。 这叶大人听见柴主簿天花乱坠讲谈一番,不由得歪在内堂椅上想,叵奈认得的贵人有限,便回家翻了他自己造的一本花名册,挨个细数当朝官员有哪个是姓高的。一翻不要紧,除京中除几个有四个六品以下官员外,就只内阁中有一位高大人。要说是六品以下官员家的公子,也难有此气度和排场。 可不得了,次日这叶大人便与柴主簿合计,“难道这位高公子就是这高大人的公子?嘶……你说他那个随从叫他什么来着?” “称他‘四爷’。” “对对对,高大人家乃是世家大族,族中为官之人就有许多,膝下是五个儿子,除四公子外,现如今个个都官居五品朝上。又与内阁中鲁国公家,历尚书家皆是世交。难道此人正是高大人的四公子?” 柴主簿灵光一现,举起个手指头点着,“可不是就是!我看他手上拿的扇子上印着鲁忱鲁公子的印!听说这鲁公子是位画坛圣手,他的真迹我虽未得瞻仰,名字总认不错的嘛。” 那叶大人在内堂中慢慢踱步,“那你说,这高四爷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咱们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柴主簿由他背后冒出头来,“我听那意思,他不过是到处闲玩,偶然碰见了那尤家小姐,色.迷了心窍了,像是追着她到常州来的。真是个富贵狂浪的子弟,一到常州,就先访到陈姑娘那里去了。那陈姑娘出了名的清高倨傲,向来会客除富贵公子,就只会才情相公。我暗里打听,他在她那里住了有大半个月了。可不就是奔着美色来的?他还说,要是老爷助他抱得美人归,要请您上京吃喜酒呢。” 叶大人剪起胳膊来只不言语,仰着头沉思,不敢轻信。一念转来又想,倘或是真的,那就是个攀权附贵的好时机,像他这样县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令,在京里要寻条门路尚且不容易,何况是这宗人家?就是攀不上,也不能得罪了人。 他自沉吟半日,柴主簿见他不吭气,以为是为胡家那头作难,便在后头笑,“大人是怕收了胡家的银子,不好向人家交代?” “哼,我怕他胡家?”叶大人掉过头来,“这笔钱本来就不是他胡家的,按理算来,应当是朝廷的。我收他多少也是应当,他敢有什么话说?得罪了我,我一齐抄没充公!他吞了人家这么大笔钱,吐些出来又有什么?我不过是想先去会会这位高公子,别的不说,就怕让人当猴子给耍了。” 说着又踱两步,想定一计,“明日不就要过堂么?正好,明日是中秋,告诉胡尤两家,就说我记错日子了,忘了明日是中秋,且往后再推几日。我这里写个请客的帖子,你代我送去那陈家,给那高公子,请他明日到我家赴一个中秋筵席,我先探个虚实再说。” 说罢便踅入书案后头,写下个帖子,命柴主簿亲自跑一趟绿芳桥。谁知柴主簿下晌到时,陈家阿妈说高公子带着姑娘出去会友去了。 柴主簿正在为难,陈家阿妈又道:“我看老爷还是明早亲自跑一趟,我不敢接您这个贴。高公子的为人真是说不准,要是他不肯去,倒耽误了大人的事。您还是当面跟他说的好。” 柴主簿细想有理,谁知道这高公子肯不肯给县太爷这面子?还是当面对答了才好回去交差。因此作罢,照旧揣着帖子家去。次日大早,又按到这头来。听丫头说高公子尚未睡起身,就在一楼厅上等了半日。后来叫他上楼,方敢上去呈送请客贴。 良恭只把那贴子粗看一眼,就搁在一边,仍懒怠怠地吃他的茶。吃了半盏方不疾不徐地道:“你去回付你家老爷,真是不巧,今日我已答应了一位朋友到他家中去赴宴。你们老爷的意思我心领了,改日奉陪。” 柴主簿也不觉意外,这样身份出身的人,自然不把个小小县令放在眼中,不敢多劝,连忙答应了回去禀告。 那叶大人原是歪着坐的,听后不由得端坐起来。心道要是坑蒙拐骗之人,听见县太爷请他,要么连忙赶来巴结,要么早吓得屁滚尿流。这个人态度桀骜,连县官的面子也不肯给,还真是京里那些王公贵族的做派。 想到此节,不敢慢怠,忙又写了个拜帖叫柴主簿送去,说下中秋后两日再去拜送节礼。 良恭看过拜帖,也是满大无所谓地丢到一边,向柴主簿笑道:“你们老爷为什么总是这样多礼?你回去告诉他,他要来也随他,休要提什么礼来。不是客气,我这一趟出来不过是玩,喜欢一身轻便。” 柴主簿依旧回去回付不题,却说良恭自因良恭在陈家,耽误了人家三两日的生意,又赶上节下,正是他们行院里热闹的时候。因怕人家抱怨,便和严癞头拼凑出二两银子,趁柴主簿走后,摸了来交给陈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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