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听得五脏惊颤,回想起来,那时韦家隔壁住的那位捡着了她们风筝的公子,多半就是这历二爷。 犹如天上陡地砸了个馅饼下来,她不由得“噗嗤”一下乐出声。那媳妇听见她笑,扭脸问她:“你笑什么?也觉得这事可笑。” 花信留着心神,不敢随意去讲,只附和着点头,“怎么不可笑,一个为官做宰的男人,竟给个姑娘家骗了。” 二人说说笑笑,踅入林夫人房中去了。花信将此事默下,一个字也不题。 却说林大人送传星出府,在门上挽留再三,“我看案子虽然结了,冰天雪地的,历大人也不要急着走,好歹多留几日,让下官好好款待一番。否则下官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真是没意思。” 传星好笑道:“我也不是这两日就走,忙停公务,也要好好逛几日再去。这里的昆山腔唱得好,也要认真听一听,才不算白来一趟。” 一听这话,林大人忙提议,“我知道一个班子的戏唱得最是动听,过两日我把这班戏请过去,也不请旁人,就清清静静听几出戏,小酌几杯,岂不美哉?” 传星未置可否,只笑着摇撼两下手,便登舆去了。那林大人见他没推辞,目送一阵,也高高兴兴踅入府中。 一时门下四散,良恭由右面墙根底下走出来,远眺着那辆渐行渐远的富丽马车,心下盘算,当早日离了这是非之地。
第87章 碾玉成尘 (〇五) 下晌林家回来, 妙真自回屋里换衣裳,花信跟着进来伺候。妙真嫌头上钗环重,坐到妆台去,让花信把一支鎏金分心摘下来。 取兔卧取毛了头发, 花信就拿篦子抹了头油替她抿, 一面在身后细细看她的脸,怀着不为人知的一点窃喜。妙真真是不大出老, 好像岁月待她格外眷顾, 眼角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皱纹, 只是嘴角两边添了点细细的笑纹。不论在她自己或是在花信, 这都是件好事。 梳好头, 妙真往床上去, 说要睡一会, “我晚饭时候再起来好了,在林家坐了这大半天,瞌睡死了。那林夫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精神,说不完的话。” 花信搭口道:“姑娘不喜欢她?” “她为人蛮爽快, 就是话太多。”妙真睡到被窝里去, 想起来还笑,“不过她就是巴结人也巴结得坦率,不招人讨厌。” 花信心口跳一下,“你是说给那历大人送山茶花的事?” “你去送花,她在屋里同我和白池说, 这位历大人是他们家的贵客, 京里来的, 很有些权势,她要把人奉承好。你看, 这种话,只有她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也不怕人家笑话她。这倒蛮好,比那些一面赶着巴结,一面还死不承认的强。” “还说别的了么?” “我和白池都怕她难为情,没好多问。她就说了这两句。你去书房见着那历大人了么?果然很厉害?” 花信背身弯在榻上,把她脱下来的檀色长袄一面叠着,一面回首看她一眼,“只瞟到一眼,看着很是年轻,说说笑笑的,很和气的样子。人也大方得很哩,林老爷送了他花,他就叫他的小厮赏了我们二两银子。听说做着很大的官,家里头在朝廷也很有势力。这样的贵公子,不知要配什么样的小姐才好。” 妙真把被子裹裹紧,侧睡在枕上闲笑,“自然也是配朝中贵族的小姐了,难道还会娶个平民丫头啊?” “这可说不准。”花信托着叠好的衣裳回过身来,“兴许人家见多了贵族人家的小姐,又觉得平头百姓家的姑娘好呢?” “你这意思,是吃惯了山珍海味,偏要吃点粗茶淡饭?” “兴许。男人的心思,说变就变的。” 妙真打了个哈欠,懒得说闲话了,笑着翻身去睡,“这也不与咱们相干。” 花信看她一会,也不再作声,嘴角噙着点隐隐的微笑,转身把那衣裳放到榻上的箱笼里。 箱底压着个什么,她把层层叠叠的衣裳拨开看,原来那只昭君的风筝。看着看着,她伸手去摸一下,仿佛被烫了似的缩回手,又扭头看看妙真。妙真已睡着了,呼吸绵长而恬静。 花信独自踌躇片刻,就把那只风筝取出来,悄然关上门出去,回到自己房中。 这时候正屋里也没动静,想必白池也是睡了。下午的晴光亮丽得简直不像是冬天,蒙在窗纱上浅浅的一层,给人一种暖春的错觉。花信一手托着那只风筝,一手触摸到窗户上去,触到一片暖洋洋的欣喜。终于在此刻,她感到未来总算是照进来一片希望。 这一个下午过得格外悄寂,妙真睡起来和白池吃过晚饭,天就黑了。正屋里点上灯,两个人说些过年的事。白池越说越兴奋,盘腿坐在榻上,脸上有一缕魄散魂离的欢喜,仿佛那些分崩离析的过去在这一刻又汇拢起来,她们仍是在尤家的时候。 说到二更,妙真自回房去。白天睡得多了,正是睡不着的时候,良恭就适时地敲门进来。外头又在下雪,月深云厚的。妙真以为他是来做那些事的,看见他就把眉头皱起来,坐在床上扭过头去,“无论你说什么,今晚都不行!这一阵白池总看着我笑,一定是那天夜里听见了什么。” 良恭本来没这个意思,须臾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把灯笼提起来一吹,两眼全是个没奈何,“你胡说什么呢,难道我心里就只惦记那档子事?把我想得也太好.色了些。” 妙真一阵亏心,是她脑子里总想到那档子事上去。他待要在床上坐下,她就恼羞成怒地在他后腰上踹一脚,“你是正人君子,那你别坐在我床上,别处坐去。” “别闹。”他回头把她的脚握住,依然坐下来,“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什么事?” “我想了想,咱们还是这几天就回嘉兴去,别在这里逗留了。” 妙真跪起身,“那可不好,我已经应承白池了。方才在正屋里,她还和我商量如何过年的事。我说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人,不过是个客人,哪里能说得上话。她说家里的事都凭她做主,她和我商量,自然就是要听我的意思。你瞧瞧,她从没拿我当外人。我答应得好好的事,转脸又反悔,岂不是白辜负她?再说了,你不是说要趁着还在这里,跟人家学学做生意?这会兀突突的,又急着回去做什么?” 良恭不能照实对她讲,因为历二爷的事追究起来,他也心虚。她是个过分天真的人,倘或给她知道他是心怀叵测来到她身边,只怕连后来的种种一并都要生出一份怀疑。 他只得编了个谎,“我想起来春天从嘉兴走的时候,答应过我姑妈,今年一定要回去过年,总不好再叫她老人家白等一场。” 闻言,妙真软坐下来,把腿盘到前头想了想,“那你先回去好了,要是不放心,叫严癞头还留在这里,陪着我年后再回去。”说着,她把他的肩膀搡一下,“你先回去打听打听有没有像样的宅子,咱们回去要安家的。” 良恭不能答应,扭过脸来笑,“先先后后的回去有什么意思?你只顾白池舍不得你,难道还要永世留在这里陪她不成?各人终要去过各人的日子,早走晚走都要走,你说呢?” 妙真闷着在想,他把一条腿折着搭到铺上来搂她,“留在这里到底也没什么正经事。” “那生意的事,你又不做了?” “我问过了,他们家的人后日就要送梅花到那林大人的别院里去,我跟着去也不耽误,叫严癞头自去码头找船。” 妙真犹豫一阵便点头答应,伏在他怀里把他剜一眼,“不知道你,一会一个主意,变得快得勒。” “我不过是想早日回去打算咱们自己家的事情要紧。” 说得妙真笑了,好像马上就要有了归宿安定下来,摆脱这一段漫长的流离失所。心里不由得又开始期待起来,“也罢,我听你的。” 她在他胳膊底下仰着面孔,眼睛里盛满丰盈的希望,水汪汪亮晶晶的。良恭忽然便了凝重的神色,眼神是锋利的,带着一种占.有.欲.侵袭过来,毫不留情地把她揽住透不过气。 妙真拍了拍他,他刚松开一点,就埋下脸去亲.她。他攥捏着她每一片肉,攥得妙真有些疼了,嗔他一眼,“你是要把我撕来吃了呀?” 他啃.咬.着她脖子上的皮肤,含糊地说:“我恨不得真把你.吃了。”知道自己能力很有限,只好用力去拥有她。他换了个花样,妙真懒,往常都是躺着,他求她一下她也抵死不起来,其实是有些羞涩。这次由不得她,他急乱得彼此的衣裳还没褪完,就坐在床上把她抱在怀里,往自己身上揿下去。 妙真有点发疼,扣着眉在他肩上打一下,“你急什么?疼.呀。” 他没给她准备就急着窜.动起来,额心里透着股狠意,没头倒脑地说了句,“就是要你.疼,疼了才不会忘了我。” 说完他自己也吓一跳,他是个迷信宿命的人,觉得这话不吉利,不该说。但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由嘴边溜出来,好像是预示了什么。他自己想忘了这话,当没说过,全情投入地耸.动,要把她钉死在自己身上,一生一世钉成他的人。他由下用汗水浸透的眼睛看着她迷.乱的脸,刹那欢.愉之后,恐慌仍然紧随而来了,避也避不开。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在漆黑中一片一片落着灰似的。到早上,又积起来厚厚的雪。妙真刚起身,花信照常打水进来给她洗漱。 洗脸洗到一半,白池踅进屋里说:“妙妙,午晌有鹿肉,你想要煨还是蒸的好,我叫他们告诉厨房。” 妙真把面巾递给花信,“怎么都好,我是客,客随主便嚜。” 两个人坐到榻上去,对上白池温柔的笑眼,要走的话一时难从妙真嘴里出口。知道在这里多留些时日,大概是白池苦闷日子里的一点抚慰,所以她才竭力挽留。 妙真坐在榻上,看她一眼就底下头去,不一时又看她一眼,俨然是有话要说的样子。白池看出来,因问:“怎的?是有什么事?” 花信在面盆架前拧面巾,水声沥沥的,裹着妙真带着歉意的嗓音,“我想了想,还是不好在你们家多打搅了,和良恭商量着,这几日就动身回嘉兴去过年。” 水声陡地止住了,白池脸上的笑也往下坠了坠,“前头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忽然商量起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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