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为难地笑着,“不是呀,我们是打算着回去成亲的,开春后就有许多事情要办。他家里还有个姑妈你是知道的,还等着他回去过年。” 大家都默了下来,似乎各自打算各自的事。隔 得片刻,白池从鼻子里泄了口气,声音消沉下去,“就非急在这会么?我还想着年后再留你一段,等我把孩儿生下来,你看过再走。” “恐怕耽搁不起了。”妙真把脸抬起来看她,自己也不知道说这话对不对,“看见你过着好日子,我就放心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早走晚走,都是一样的。” 白池在那端又沉默着,默得花信揪心,满心希望她再能挽留妙真一段。谁知她叹了口气,却道:“你说得不错,定下几时动身了么?” 妙真窥她的脸上有大片大片的失落,忙又笑起来,“也要缓两日,哪有说走就走的,还要去找船呢。紧近年关,怕不好找。” “所以我才说元夕后再走,你非不听我的话。” 妙真嘻嘻笑两声,又说话来哄她。白池勉强笑起来,心里惘惘然的。然而又没道理硬留她下来,到底各有各的日子要过。她只得有气无力地笑着,一面又把妙真埋怨几句。 二人说话的功夫,花信已端了水盆趁机溜出去,赶忙拿了风筝,按着上回林家那媳妇说下的地址,往那林家别院寻访过去。 街市上闹闹哄哄的,她根本不认得路,却因为一份执着,一路拉着人打听。她跟着妙真这许多年,凡事都是为妙真打算,也该为自己打算一回了。何况这也并不是单为她自己在打算,难道在妙真不是件好事?良恭哪里比得上这位历二爷。 心里这样想,路就走得愈发坦荡了。等寻到那门上,看见松阖着的漆红大门,她连踟蹰也未踟蹰,一径捉裙上去把门拍得咣咣作响,满是迫切。 传星才吃罢午饭,在榻上漱了口,正吩咐禄喜,“你这两天到街上去逛逛,看看有什么可买的买些,好捎带回去。” 禄喜低着腰捧上一碗热茶,“二爷要想买些什么?” 传星吹了吹茶碗,抬额剔他一眼,“这也要问我?你越发会当差了。无非是买些女人喜欢玩意儿给她们。” “她们”自然是指二奶奶与那位新娶的二姨奶奶,禄喜领会,立到一边埋下脑袋,心道这两分礼物可是不好办呐。一定是二奶奶的要重些,论出身地位,谁能比得上?况且又才产下一位千金小姐。可论别的,那位二姨奶奶倒是新宠,也不好太轻了她的。 正在暗暗盘算,就见门上的小厮在廊下挤眉弄眼。禄喜斜瞄一眼,见传星歪在榻上看书,不曾留意,便溜门出去拉着人在朗下问:“什么事?” 那小厮捧出只风筝来,“门上来了个女人,问她是谁,她说是什么尤家大姑娘的丫头,还叫我拿了这只风筝进来给二爷看,说是二爷看了就知道了。” 禄喜攒眉拿起风筝打量,想了半日才猛地想起来尤家大姑娘是谁,忙把风筝递回去,“你去把她赶走,什么油家的醋家的,哪里又钻出这么个人来,还嫌不够乱的?” 那小厮懵头懵脑接过风筝,待要走,倏听见里头问:“什么事?在外头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说什么?” 禄喜只得领着小厮进去,那小厮又照实说一遍。传星听见,不由得端坐起来,接了风筝来看。画上的昭君简直是如同从往事中飞出来的一般,扑得人一时神魂跌宕,措手不及。他要想妙真的模样,已很模糊了,倒是这个名字还记得清楚,不像上回。 半晌他才笑着呢喃,“她的丫头,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无锡的韦家不是说她已嫁到常州去了么?” 禄喜忙应,“可不是,韦老爷说得明明白白,是嫁给常州她的一门表亲。二爷,别是蒙人的吧。依我看,不如打发了去。” 传星托着风筝斜眼乜笑,“你二奶奶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盯着我?你跟在我身边,还受着她的命,我看你也太辛苦了些。” 吓得禄喜连忙跪下磕头,“小的不敢,二爷明察。二奶奶并没有说什么话,是小的看这人来得突然,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许多年过去,他只记得当初在嘉兴初初惊艳的感觉,旁的感觉差不多都已烟消云散。不过他是这秉性,对新鲜的女人永远有好奇心,就说:“一个丫头,能有什么不妥当?去请了来。” 那小厮忙跑回门上,不一时将花信引入正房。花信站定须臾,才见传星慢条条从罩屏内踱步出来,坐到上首椅上,拿那双些微上挑的眼睛打量她一回。 花信忙道个万福,喊“历大人”。传星问其来意,她便把昨日在林家的事说给他听,而后婉转道:“是听林家那妇人说起,才晓得那年我们在无锡,隔壁住的就是您。听说您还记得我们家姑娘骗您的事情,吓得我,生怕您怪罪,所以特地赶来说明。”说着捉裙跪下去磕了个头,“还请大人不要和我们姑娘计较。” 传星睨着她脑袋顶上鸦堆的发髻看一会,略抬抬手叫她起来,“你单是为了怕我怪罪,来向我替你们姑娘解说的?” 花信抿抿唇,点头道:“昨天听林家那妇人说起来,我简直后怕。想着都和林家认得,怕来日碰上不好说话,不如先把误会说开了,就是将来碰上,大人也不会和我们姑娘生气。” 实在是多此一举,传星却不深究,又笑问:“那是你自己要来的,还是你们姑娘要你来的?” “是,是我自己来的。” 传星了然于胸,点了点头。心里又忽然有点闪避。谁知如今又是个什么光景,过去了几年,就连上回在无锡,也并没有和妙真真正谋面。这些年的光阴,足够令一个女人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女人是最经不住老的。 他轻微笑着,不大往心里去的意态,“那年你们走后,我听韦家的人说,你们姑娘是到常州去出阁,怎么这会又到昆山县来了?你们家姑爷一同来的?” 花信忙抬起头说:“我们姑娘还没出阁呢。” “噢?”传星起了些兴致,人也提起一股淡淡的精神来,“为什么?不是听说,她是许给你们一门表亲家里?这还能有什么变故。” “是因为当时我们家生了不少变故,老爷给衙门拿到大狱里去了,我们那门表亲怕受牵连就悔了婚。后来我们老爷太太过世了,姑娘一直无人做主,到如今还未出阁。我们姑娘原是从舅舅家回嘉兴,想着这里有个亲戚,就绕个远道来瞧瞧。” 传星听后笑着沉默一会,起身来道:“我晓得了。”旋即背剪着手踱回罩屏内,“你尽管放心回去,我从不会为这点小事就同人计较。禄喜,送姑娘出去。” 花信不知道他是何意思,也不敢多说,只立在那里不动。禄喜上前看她一眼,“走吧,这有什么怕的,我们二爷的气量大得很,这点小事,早忘了。” 花信只好跟着禄喜悻悻出去,一路又兜着一肚子的失望回了邬家。赶上白池屋里刚撤下午饭,和妙真两个正在榻上吃茶,说起妙真和良恭的婚事。 见花信回来,妙真因问她:“你哪里去来?方才叫你吃午饭,又没见你人,就没等你。” 花信忙提出一包炸货放在炕桌上,打点出一片笑脸答付,“昨天咱们林家回来,我见街上好不热闹,就溜出去逛了一回,顺道给你们买了点炸元子回来。” “才吃了午饭,谁还吃得下?你在外头吃了么?” “我胡乱买了个玉米面馍馍吃。” 白池听见,欠身吩咐惠儿去重提饭来,叫花信搬根杌凳来榻前坐着,继而和妙真议论起成亲的事。 妙真少不得幸福地抱怨,“我说有没有那些虚礼都不要紧,偏他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一定认准了要筹措出一笔钱来下聘。你说好不好笑,给谁下去?如今爹娘都没了。” “这也是他的心意,不愿意胡乱就委屈了你。”说着,白池忽然掩嘴笑起来。 笑得妙真一阵发懵,“你可是在取笑我啊?” 白池忙摇头,“我是在想,他的心意,别人不清楚,我或许还知道些。” “你知道什么?” 她又摇头,“知道就是知道嚜,没什么。” 妙真哼了声道:“他还要跟着你们花圃里的管事学园景盆栽的买卖呢,想回到嘉兴去,也做这个买卖,不晓得你家老爷答不答应。” “这也没什么,我跟老爷说一声,叫他跟着园圃里的人跑几日就是了。” 她两个谈谈讲讲说得好不高兴,却听得花信满心满肺的愁云惨雾,饭也吃不好。随便用罢,正要辞回房去,恰逢门上的小厮领着个林家的人来下请客贴。 下的两张帖子,是林夫人亲笔写下的,特地也请妙真明日同至。妙真拿来看看,笑道:“她怎么还特地给我下个帖?” “你一向就讨这些夫人太太的喜欢。”白池说着,叫小厮带话回去说明日准到。打发去后,又和妙真说:“这人也是神神叨叨的,昨日在她那里坐了大半日,到走的时候她也没说明日要摆席请咱们,这会又忽地叫人送个帖来。” 妙真也好笑,“昨日听她说话,就是风风火火的脾气,也许也是临时才起的主意。” 花信暗暗一想,未必是林夫人的主意,哪有请客请得这样急的?何况昨日在林家听他们说话,林夫人近来因为年关应酬不迭,就是要请,也不是非得急在这一段日子。 或许是历传星的主意也不一定,她刚打他那里回来,林家就来下帖,还特地给妙真下了一张。她猜想,大约是历传星要见妙真一面,所以才托了林夫人来请。
第88章 碾玉成尘 (〇六) 可巧良恭走到里头来回话, 说早上与严癞头往码头跑了躺去找船,许多船家都是要等着元夕后才肯走,问妙真要不要雇两辆马车走陆路。 白池拦住说:“走陆路比水路远得多,就是这会启程, 你们年关底下也赶不回嘉兴, 这又是何必?风雪又大,路又不好走, 马车倘或打个滑, 把人摔出个好歹来, 更不划算。何况这会就是马车也不好雇, 到外乡去, 谁轻易肯跑?” 妙真原是走也可不走也可的态度, 听见白池说得有理, 只拿眼把良恭望着,看他的意思。良恭只得向白池打个拱,“那么还请你问问你们家里常在外头跑的人,看看有没有熟识的船家肯跑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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