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告诉你么?” “你没告诉我。”良恭起来拉她的胳膊肘,“为什么又到林家去?席间都有什么人?” “林夫人请,就去了嚜。就我和白池两个,人多我还不去呢,又不认得。”妙真见他有些发急,便揪着眉头打量他,“这有什么呢,上回也去了。怎么,这林家哪里得罪了你?” 听见没别人良恭才松缓了心弦,坐回床上去,“那你在他们家,有没有碰上什么人?” 妙真跟着坐下,歪着脸瞅他,“能碰上什么人呀?你这话问得真是奇怪。” 良恭看她一眼,笑了笑,“不是我问得奇怪,他们官宦之家,肯定有不少浪荡子弟出入,你长得这样,要是撞见那些人,岂不惹是非?我不放心才问问的。” 妙真眼珠子转一转,慢慢笑着直起腰,“噢,我晓得了,你怕我给别的男人抢了去,是不是?没见得你早年不慌不忙,这会又忽然急起来的。你要是怕,前些年怎么待我淡淡的?” 良恭也不好意思起来,两手朝后撑在铺上,故作出一副散淡神色,“我有什么可怕的,是我的人谁也抢不走。” “那好,我此刻就出去结识几个男人,看你怕不怕!” 说着就站起来,良恭忙伸手拉她,将她困在膝上,“我怕我怕,我怕死了都!我的姑奶奶,你老实些,严癞头已经找到船了,初七就启程,就这三两日的功夫,你可别给我惹事,乖乖的啊。” 妙真“噗嗤”一笑,抬起胳膊圈他的脖子,“你今日跟着人家栽花去了?学得如何,往后做这买卖,能不能发财呀?” 良恭就笑,“什么时候你也成了个财迷?” “可不是我财迷,是你非得要发财。我有人家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才不在乎。” 说话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廊下点起了灯,花信提了一篓子炭进来,问妙真要不要吃晚饭。妙真本来不饿,因见良恭还没吃吃晚饭,就说:“要是有现成的,就端来吧,白池吃过没有?” “邬老爷过这边来吃晚饭来了,他们在那屋里正吃着呢。” 竖起耳朵听,是听见正屋里果然有些说说笑笑的声音。未几花信提了两个人的晚饭来摆在炕桌上,妙真在榻上陪着吃。吃得不认真,提着箸儿在碗里“笃”着。 良恭吃得倒香,端着碗扒几口饭,往她碗里拣些菜,“你这会不吃,夜里饿了,岂不要劳动人家厨房做夜宵?还是吃些。” 妙真喜欢看他大口大口向着碗边扒饭,吃得急吃得香,和他凌厉眉眼中出尘的气度不同,给人一种误会,好像他是急匆匆赶回家来,还要急匆匆赶着出去做事。 她是好玩,朝他张着嘴,把两个肩头扭一扭,撒着娇,“那你喂我吃好了。” 良恭果然夹了菜往她嘴里送去,回来又埋头扒几口,隔片刻又送去妙真嘴里。两个人像是在抱着蜜罐子吃,分不开的样子,有一种童趣。 花信在往熏笼里添炭,扭头看他们一眼,很是瞧不惯。忽听妙真问起初七动身的船,花信忙问:“往嘉兴去的船找着了?” 良恭道:“严癞头今早去码头跑了半日找到的,不过是价钱略高一点。” 妙真道:“高一点也是应当的,如今年节底下,人家肯跑就难得了。” 花信还在床边拿火钳子翻着炭盆,翻出点火星落在她手上,蚊虫叮咬似的疼。她还当这时节不好找船,妙真嘴里说要走,多半走不成,想不到这会又找到了船。都怪那多事的严癞头,皇帝不急太监急,不知他跟着瞎忙什么。 午晌她才和传星商议好的,要说服妙真一径跟着往湖州去。也不过是夸口的话,眼下看妙真和良恭蜜里调油的情景,轻易是拆分不开的。花信为这事愁了一夜,实在想不到拿什么话去劝妙真,更兼正屋里邬老爷和白池絮絮叨叨说了一夜的话,哪里睡得好? 邬老爷是过来问白池过年的事,听白池说了许久,不住点头,“很妥,很妥,你办事就是比那婆娘可靠好看得多。你不知道,那婆娘一文钱也舍不得多花,弄得过年过节也很不好看,亲戚朋友每每上门,背地里都少不得抱怨。我简直烦死她这一点,家里又不是吃不起玩不起,既说请客,就应当大大方方请,宾主尽欢才是正理,谁像她?” “太太勤俭持家嚜。”白池淡笑着,嘲讽的意味。一会儿因想起来问:“都这时候了,大少爷怎的还不回家来?按说十一月就该回来的。” 说起这个邬老爷就气,昨日大少爷络宝使人捎回来话,说无锡那头脱不开身,有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要应酬,恐怕要忙道元夕后才得归家。怄得邬老爷鼻歪眼斜,又不是在外头为官做宰,哪有过年不回家的? 他其实有点怕人家说他过于偏宠二房,把大房连儿子都得罪了个干净。络宝借故不回来,分明就是打他这个脸。 他想来恨道:“生个儿子没出息就罢了,成日家病病歪歪那样子,一点精神头也没有,根本不像个男人,无锡的生意也管得并不好。什么也做不成,倒专会和他老子怄气。一定是那婆娘挑唆的,想靠儿子拿住我。想都不要想,哼,又不单她一个会生!” 语毕看向白池的肚子,好像又大了一圈。白池在榻那端把肚皮摸着说:“你们是父子,谁能几句话就挑得了啊?我看还是给大少爷赶紧说门亲事,娶了奶奶,精神也许就好了。” 说络宝精神头不足其实委婉的说法,他是因为瘦,又是个文文静静的性情,说话办事常是怯懦扭捏的,不像个男人。下人间有些传闻,说他根本不喜欢女人,痴迷着一个班子里唱小冠生的男人。 不过是闲话,可白池觉得,这难听的闲话也很有必要让当爹的知道,就掩嘴笑了笑,“看我们大少爷那模样,倒秀气得像个小姐,不知谁家的姑娘配得上。上年我刚搬进来,背后看见他和一个做小生的走在一处,我还当是谁家的少年夫妻,绕到前头去看,才看清是我们大少爷,笑也笑死了。” 这几句笑话说得邬老爷无地自容,络宝的闲话他能听不见一些?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免得说出来大家难堪。可眼见着一天一天是个大男人了,还是那柔柔弱弱的样子,也没听见说和哪个丫头姑娘有什么闲话,实在恨的人咬牙。 他面皮紫涨地立起身,“你说的才是正经事,他的婚事也该打算起来了,待我去问问那婆娘有没有看中的人家,趁着年节大家往来,好趁机对人家说。你先睡,这几日和你娘家姊妹好好说笑说笑。” 白池幸得妙真她们住在这里,不用她挖空心思追他出去,他倒很自觉起来。 次日睡醒起来,听见说昨夜里邬老爷回去,又和邬夫人吵起来,恍惚是为大少爷的事,说是闹得厉害,又将邬夫人打了几下,不知是不是揣着了邬夫人的哪里,她这会还下不来床,正请大夫呢。 这些传话的丫头也不避讳,当着妙真她们在屋里就来说。三人原在吃早饭,花信吃得饱了,趁丫头出去,搁下箸儿来笑,“看不出来你有这样的本事,我们住在这里这些日子,你们太太就被打了好几遭。就是上回她来闹,你也是半点亏没吃。还管着账目,管着银子,真是不得了。不过你脑筋一向聪明,对付男人也有法子。” 连妙真都看得出是白池撺掇的,但是大家都没说也不问,偏她说出来。又像不单是说现在,还若有似无地暗指从前。 白池恨就恨她这里,就是要生气,也该是妙真生气,与她什么相干?她冷笑着放下箸儿,“你这又是替谁打抱不平呢,我怎么样,也是在我自己家里,又没叫你吃什么亏。” “我说什么了啊,怎么惹出你这些话?我不过说笑说笑,你那心肺肠子真是越长越窄了。”花信一面笑翻眼皮,一面起身往外走出去。 妙真半日没插嘴,埋头吃她的饭。横竖她们俩这样闹也不是一日两日,闹了半辈子,她也劝半辈子,丝毫没改。
第89章 碾玉成尘 (〇七) 这一日白池与花信两个再未说话, 妙真夹在当中也很尴尬,怕近了这个那个不高兴,近了那个这个也有言语,一切又似回到原点。 偏过两日要走, 良恭与严癞头往钱庄兑取银子, 也不在家。妙真独自闷在东屋,不得趣味。好容易混到午饭时候, 摆在正屋里。惠儿照旧去喊花信来吃, 走去西屋说了几句回来道:“花信姑娘说不饿, 叫姨娘和妙真姑娘先吃。” 两个人只得先吃, 用罢饭瀹上茶来, 又到榻上用茶。闲说两句又说到花信身上, 妙真只得调和两句。白池心里也没意思, 想着大家聚在一起也不过就这三五日,往后天各一方,谁知几时还能再见?何况她是主,花信是客, 少不得要让她一些。 因此和妙真说:“今日天好, 到我们家花园里走走去?否则一会坐得困倦了又睡午觉,夜里又不好睡。叫上花信一块去。” 妙真辨其意思,自然乐得奉陪。便和白池绕廊去敲西屋的门。听得里头懒懒发问:“谁啊?” 白池道:“我们到园子里逛逛,你去不去?” 花信听见是白池在问,晓得是来求和的意思。这也难得, 从前两个吵嘴, 从没有谁去求和的道理, 都是因为伺候妙真,一来二去也就恢复如常了。人既来求和, 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便挂着脸开了门,跟着二人往花园里去。 惠风和畅,雪化得七零八落,邬家做着这门生意,自然不会令自己家的园子景色凋零,假山上仍有浓阴斑驳,不像个冬天。因为人丁稀薄,这房子里常是清清静静的,进来年节走动的亲戚多起来,才有了点热闹的人气。园子是这宅子的中心地段,白池占据着内院的东面,因为邬夫人的屋子在西边,有意要与她分庭抗礼。 妙真搀着白池走在前头,花信稍稍落后一步,由得她们说话,她自己思忖着她的事。妙真半晌不闻她开口,以为她还在和白池置气,有意转过头来调和,“花信,你说是不是?” 花信楞了下,“什么是不是?” “我和白池在说,他们家不亏是做这门生意的,你看,这园子一年四季都有景,这时候还有好些绿油油的树。等回去我买所房子,也要收拾出个小花园来。” 白池也扭头搭腔,“我看就你们几个住,也不必怎样大的房子,花园子要有,屋舍倒不必太多。从前咱们尤家那房子就太大了,反而显得不热闹。” 妙真重重吁了声,“就是不晓得行市价钱,从没有买卖过房产。” “嘉兴的宅子,看在哪条街上,咱们盘云街上就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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