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等老爷回来我叫他去问问看好了。为什么一定就要此刻回去啊?就是要成亲, 这么多年了, 偏急在这一刻?” 花信也笑,“我也不懂他们,早不急晚不急,偏急在这时候。姑娘也是,嘴里说怕给人家添麻烦, 这会又叫人家的人东打听西打听的去找船, 难道不是添麻烦?” 妙真自省很不好意思, 去掣了掣良恭的袖子,“要不然, 还是等年后再走好了。” 良恭忽然固执起来,板着面孔,有几分威严,瞅着她沉下嗓音,“咱们已经说好的,回去还要忙咱们的事。” 妙真把嘴一噘,走回榻上,“那没有船,你说怎么办?” “我再叫严癞头往码头跑几趟,肯出银子,不信没有船。”说着又向白池拱手,“请你也费心问问。” 到次日天不亮,各有事忙。良恭因不晓得妙真今日要到林家赴席一事,只忙着起来随邬家园圃里的人去送梅树。顺道走到对过床上拍了拍严癞头,叫他往码头上去打听船只。 严癞头迷迷瞪瞪一看,窗外黢黑,便把被子扯来罩住脑袋。良恭又喊了两声,严癞头翻身起来,把脑袋摸一圈,烦嫌地拍了拍,“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急着这时候走?叫我哪里去问船,我又不是有好大的神通。” 良恭点了盏油灯放在桌上,脸上阴沉沉的,“兄弟,不走不行,历大官人此刻就在昆山。” “谁?”严癞头懵了片刻,猛地一惊,“你说的是那个历大官人?” “可不就是他。”良恭少不得一面套衣裳,一面将无锡一节的事告诉他听。穿戴整齐,抬腿坐在长条凳上,“他的来头可不小,要是看见了妙真,又打什么主意,我就是豁出性命去也是无济于事。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的好。” 听得严癞头精神抖擞,马上起来穿好衣裳,“你放心,我把嘴皮子磨出火来也要找到艘船送咱们回去。” 说着良恭两个手指捻灭灯芯,并他一齐出门去。良恭自向马厩里的人借了匹马往园圃里去,会了城外庄园中的老许,又并老许押着十来盆红梅腊梅转到林大人别院。 已是日上三竿,叩了门,未几有人来开门,老许打拱问候,又问:“敢问你们大人在不在家?特地受林大人之命,往这里送些梅树来栽种,怕一时动起来,吵得大人不好睡觉。” “可巧,我们大人到外头买办东西去了。”那小厮忙把门拉开,引着二人进了二院里,命在屋钱一片篱笆内栽种。 良恭充个下力的人,听着老许指挥并几个人一面挖土栽树,一面向老许讨教些这宗买卖上的要领。 老许无不说来,又闲话取笑,“看你并不像做得了这些腌臜事的人,想不到忙活这一阵,一句苦累也不喊。我告诉你,这宗买卖可不单是下力这样简单,里头的门道多得很,时令花草要相互合宜,亭台树木要相得益彰,山石绿荫也要相辅相成。咱们江南的园景,学问大着哩,就跟画画一样,多一分则妖,少一分则黛。” 良恭把出头立在土里,两个腕子搭在上头笑,“正巧,画画我倒是略通,也画过些亭台楼阁园林风光。” “那正好!你学这门生意可算是学对了。” 这里正说笑,见这院里的小厮提着鎏金铫子来给众人倒水吃。老许向前头那间敞厅指去,“这里做了你们历大人的书房了?” 猛地听得良恭一怔,变了脸色。 又见那小厮笑道:“这里原就是林老爷设的书房,没道理我们大人为这几个月,还要稍这么些书来,又不是不回湖州去。” “几时回去呢?” “就这几天,要赶着回去过年,我们二奶奶还在家呢。” 良恭细细辩来,想不到真是冤家路窄,这林大人的别院偏是历传星住着。不过也是合乎情理,上回在林家见那林大人对历传星十分巴结,只怪他当时慌得没空细想。不过也算运气,今日来这一趟,历传星并不在家。 他赶着插句嘴,“敢问你家大人几时回来?我们这里弄得泥泥泞泞的,怕大人回来踩得满脚。” “谁知道。你们也不用怕,我们大人不爱在这些琐碎上计较。” 良恭听后,一刻也不敢歇,赶紧招呼众人忙活,心道可千万别碰了面。叵奈他这里千防万防,也防不住有心人从中拉纤。 却说妙真并白池到了林家来,那林夫人偏在一间轩馆内摆了一席,开着窗户,下了竹箔,拢上四.五个熏笼,又通风又暖和。又请了一班小戏来,邀着妙真与白池入席谈饮。 白池打趣了一句,“你这是摆的什么鸿门宴,冷不丁的要请客,还弄出这样的排场,实在叫我受宠若惊。” 那林夫人亲自绕着圆案亲自筛酒,筛到妙真身边,看她一眼,又向白池笑道:“你说这话真是该打,难道我平日待你不周到?你说起来,好像是我有事求你。你怕什么,从来只有你求我的,没有我求你的。” 说得妙真“噗嗤”笑了,那笑声沥沥的,溪水一般流到帘外去。传星在竹箔外头望了半日,鼻管子里轻轻“哼”出一缕气息,也渐渐笑了。本来已想不起妙真确切的模样,此刻一见,她又立刻从他沉淀了的记忆中浮现出来,一如最初,仍旧惊艳。 那林大人观他神色,也笑起来引他,“外头风冷,里头暖和,大人不如也和我进去坐坐,讨她们一杯热酒吃吃,一出好戏听听?” 谁知传星摇撼两下手,向廊下客人家的丫头招招了,略对她说了两句,便掉身向着花园子往门上去。林大人不知就里,只得跟从送他出去。 花信仍旧掉回到廊下来,因见里头说得高兴,便进去向妙真说:“姑娘倘或不急着走,我想出去街上逛逛。” 妙真未及说话,那林夫人先挥了挥手,“不到下晌我可不放她们回去,你只管去逛你的。” 花信因见妙真也答应,便放心大胆出去,请林家的丫头引出角门,一径上了上了辆马车。传星早在车里等了片刻,见她登舆,便命禄喜往街上兜绕几圈,好叫二人说话。 旋即打探起妙真,“你们尤家的事情我已尽知,父母没了,姑娘现今还有什么亲戚长辈?” 花信见他坐在上首,饶有趣味地笑着,又打听长辈,就觉出几分意思,忙道:“说起我们姑娘的亲戚长辈,还与二爷有些渊源呢。我们姑娘有位亲姑妈,正是嫁到了湖州寇家,也是做的丝绸生意。” 传星登时便想起寇立来,心里立时有了几分打算。花信窥他几眼,有些为难道:“不敢欺瞒二爷,我们姑娘的婚事虽无人替她主张,她自己倒是谋定了一门亲,这几日正打算着回嘉兴去成亲。” “还有这回事?”传星骇然须臾,又笑着,不大往心里去,“她看中谁家的公子?” “是她跟前服侍的一个小厮,叫良恭,跟了她已有好些年头了。” 传星听这名字耳熟,凝眉一想,渐渐想起来了,是在无锡的时候到他门上讨梅花的那个。当时就看他不错,原想他不过是龙遇浅滩,早该要发迹的,没曾想这两年过去,还是个下人。 那时他们主仆就联合骗了他一回,原来里头有这个缘故。传星想来好笑,脸上也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只管把腿架到另一条腿上,睨着花信,“你看我比那良恭如何?你们姑娘是嫁他好,还是嫁我好?” 花信忙笑,“他不过是个奴才,哪能和您比呢?二爷不知道,我也正为这事发愁。我跟我们姑娘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把她当亲人一般。她没了父母,无人主张,就胡乱的糟蹋自己,我在旁看着,岂会不心疼?我们姑娘性情敦厚,心地好,相貌更不必我说,就是有些爱犯傻。自从我们家里败了,她四处投奔亲戚,身上有些钱财,险些让这些人哄骗个精光!她身上又有个病症,就怕拖累了谁,便想着胡乱要拣个人嫁了,您就说她是不是傻吧。可她也有常人没有的好处,不记仇,心宽,这也是难得的。” “她有什么病症?” 花信忖度倘或传星果然有意要讨了妙真去,迟早都是要知道的。便直言相告,“是个疯症,胎里带的,不过就是偶然犯一次,多半是好的。犯起病的时候就是喜欢说些糊涂话,也没别的。” 传星倒笑,“都说人无完人,老天爷给她那般的相貌,自然就要在别处少她一样。这也没什么妨碍,请几个好大夫抓几副好药吃一吃,能好是造化,好不了也没什么,无非是多派几个人照管她。” 说得花信松了口气,引到前话去,“所以才说别的人哪里能和二爷您比呢?要是姑娘嫁到寻常人家,这个病只怕愁也要把那些人愁死了。可二爷家大业大,在您这里,值什么?” 马车兜到条喧闹街市,外头嗡嗡的,嘈杂不已。传星挑着帘子看一眼,太阳也是烘烘的,雪化成了泥泞黑水。他想到妙真的面庞,觉得美还在其次,美人他见过许多,却从没有一个像她一样飘忽不定。 她就是那些挽也挽不住的冰雪。往日要得到的都能立时得到,来得太容易,未免没意思。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故意和他玩笑,偏是和妙真的这段缘分剪也剪不断,拾也拾不起,很有趣味。 又听花信惋惜地叹了声,“我们这几日就打算着要回嘉兴去了,姑娘正打发人四处找船呢。” “这时候不早不晚的,忙着回去做什么?嘉兴不是已经没了亲人了么?” “姑娘打算回去置办所房子,好安个家。” 传星把头偏在那边,向她斜着眼微笑,“既然嘉兴已是家败人亡,又何必还要回去那里安家。你既然为你们姑娘好,我倒想,不如跟着我回湖州去,不是有姑妈在那里?以后她的事情,就让她姑父姑妈替她主张。” 花信会其意思,是他要向寇家去讨人。她一时高兴不已,“那自然是好了,姑娘家无依无靠,说什么安不安家的事,我看也不妥当。跟着二爷去,叫姑太太姑老爷做主,名正言顺。只是不知二爷是什么日子启程?” “我倒很随意,看你什么时候领着你们姑娘来找我,我们就什么时候启程。” 马车又往林家角门上兜绕回去,嘎吱嘎吱的,和花信轻微的笑声混在一起,别人听不见,她自己倒听得一清二楚,一颗心在此刻格外分明。 这厢回来,恰赶上席散,花信并妙真白池三人仍旧坐软轿回邬家。妙真累乏了,连晚饭也不要吃,自往东屋去歇。推门进去就看见良恭倒在她铺上,也不知几时进来的。 听见声音良恭就忙坐起来,脸上透着森冷的白,“你今天到林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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