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你误会了。我不想要这些钱。”对方笑声依旧清朗。“其实,世家并未问我什么,也不知这抄本出自谁手。我方才,只是试一试你与我做生意的诚意。” 对方惊讶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我知道,掌柜的是个言出必行、重信重诺的人。我也不想与掌柜的只做这一笔生意,便从此断了买卖。” 掌柜的听得更是心里悚然。这人话里有话,每一句都在戳他心窝子。之前,他就是看准了他孤零零一个人来书铺售卖抄本,就假意与他合作,计划待拿到抄本之后,就另行雇人誊抄,将他彻底踢到一边。现在看来,他大错特错了。这书童不仅胆大包天,而且小心谨慎,早就将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却仍旧客客气气地与他说着阴阳话。 “小、小先生想与在下做什么生意?只、只要不违反大历的律法,在下都、都义不容辞。” 对方此时才眨眨眼,对掌柜神秘一笑,继而低下头……解起衣服来。掌柜的急眼,偏过头连连摆手:“小、小先生使不得!!在下不是有、有这种癖好的人!” 书童却不理他,径直解开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棉服,从棉服里掏出了……数十卷小画轴来,一一平放在书桌上,漫不经心地道:“喏。这就是我想与掌柜的做的……生意。” 掌柜的听到桌上的响动,才缓缓睁开紧闭着的眼,往桌上瞟了一眼,即呆住了。因为他看见,那桌上摆着的几个画轴留白的纸端,都盖着五年前即被抄家的右相夏焱私印。 东山夏,江左士族之首。其先祖是皇室之后,世代簪缨,人称布衣王侯。夏焱少年时在辅佐刘玄礼之前,曾常年隐逸山中修道,以一手绝妙的丹青技法闻名天下。即使在他死后,朝中再不许提及他的名字,印有夏焱印章的书画仍在私人手中秘密交易。因传世极少,更加千金难求。他是东山夏氏最年轻的家主,却在十六岁时叛离族中,投靠了当时还是一介草民的刘玄礼,被夏氏自族谱除名。更有传闻称,十七年前羽翎卫扫除江左世家时,出力最多之人就是夏焱。 自那之后,江左世家宣称与羽翎卫不共戴天。也是自那时起,五件神物所托并非天命之人的传说开始在街头巷尾流传。掌柜的没想到这小小书童竟然藏有夏焱的画作,更没想到,他有这么多幅。看来,他不是个骗子,而是大盗。 “这这这……在下不敢收。” “这批画,掌柜的认得?”书童眨眨眼,一脸惊讶。“这是我在……一处破庙里寻得的。画得不错,像是名家手笔。我想,或许掌柜的识货,就拿来请掌柜的一看。” 对方眉毛一动。没想到,这书童竟不知道这画的来历。“这、这画……”掌柜的故作为难,面色踌躇起来。对方又伸出五个手指头。“五、五千两?太贵了太贵了。”掌柜的心中却在暗自盘算。如果这些画确实是夏焱真迹,那么五千两也未必不能出手。” 小书童却一笑,摇了摇手:“五百两。这些画颇陈旧,有些还褪了色,哪里值那么多钱。” 掌柜的竭力按捺住欣喜的神色,面色沉重地一卷卷打开画轴仔细端详,越看,手越抖。看到第三幅,就闭上了眼。江都旧都,人才济济,常有不肖子孙偷拿着家中的宝物出来典当。掌柜经手的书画不算少,也辨认得出,这些画就算不是夏焱真迹,也定然出自名家之手。仅一幅,就价值千金。 “唉,这些画虽不是什么值钱的宝物,我也算是卖小公子一个人情。五百两就五百两!”掌柜的说完,咬着牙又从里屋摸摸索索,找出两张银票,连同那包碎银一起递给了小书童。对方接过钱,牢牢揣进怀里。那棉服此时没了画轴,瘪了一大块,显出他原来瘦小的身形——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书童朝掌柜的点了点头,就笑吟吟地走了出去。刚一出门,掌柜就迫不及待地关上大门,展开画轴,一一仔细品鉴起来。 书童抱着怀中的钱物,低着头往小巷外走,眼里都是笑意——不是方才嘲讽的笑,也不是虚情假意的客套笑容,而是真正轻松的笑。三月熏风吹着她,她索性将棉衣脱了,只穿着破旧单衣,健步如飞地往前走。那是她一直警惕的心弦少有的、有所放松的一刻。然而下一瞬,他就在街角与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 对方大概是个习武之人,胸膛硬得铁板一样,将她撞得鼻子一酸,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对方竟然毫无搀扶的意思,眼睁睁看着她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怀中的银票和装着碎银的布包掉了一地,中间还夹着最后一个画轴,此时也摔散了,画卷展开,露出画作的一角。她忙着收拾银两,忙完了才发现画卷散开,然而已经迟了——对面人早就蹲下来,专注地看着那画,像是陷入沉思。 “夏家旧藏。”那人吐字清晰干净,是北方官话。他低着头半跪着,一手撑着那画卷的边缘,好不让它被风吹跑,手指骨节修长,虎口老茧明显,是惯用刀的手。 完了,好像撞到了官兵。小书童吓得将收拾画卷的手缩了回去。私藏罪臣夏家的藏画也是重罪,可是,要怎么说这人才会相信,这画是她——自己画的赝品? 对面的人好奇地将画又展开了一点,眉毛挑了挑:“美人图?” 她吓得一个激灵,连忙低头也看向那画。呵,这回才是真完蛋。兴许是出门前心急,将平日里在黑市卖钱的另一项技能——美人图,也混进那一堆高仿夏焱画作里带了出来。更不好办的是,这画也被她不小心盖上了夏家的徽章。 “哪、哪有什么美人图?是大人看错了。”她打着哈哈,眼疾手快地将画卷一收,打算藏进怀里逃跑,却被他更早一步从手里把画抽了回去。 “我买了。”对方伸手向腰间取下钱袋,拿出一枚银锞子扔给她。她下意识伸手接钱,两人同时抬头,不经意间四目相对,都愣了一下。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黑,腰间佩着制式华丽的佩剑。鼻梁高挺,眉峰凌厉,瞳孔深黑,看人从下往上瞟,像刀子一样的眼神,在她脸上刮了一刮,她就觉得脸在发烫。仅凭一眼,她就知道,这个人她绝对不可招惹。 她匆匆爬起身,说了声送你了,接着转身就跑,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而男人半晌才起身,呆立了很久,才自顾自笑了笑,站立在原地许久才挪步。 “夏青鸢,你竟认不出我是谁了么。” 然而彼时的夏青鸢根本无心去猜测那奇怪男子的身份。她满心都在盘算,此番赚够了最后一笔盘缠,就离开江都北上去京城。进了京,要先找个可靠的地方落脚。接着就要找个差使做,等在京城扎稳了脚跟,就开始查当年那场祸事的真相。可要离开江都,还需得回那旧宅,偷一件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 她如往常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偏门溜进后堂,却看见堂中大院里满满当当摆着几十件檀木大箱,都贴着红封纸,写着吉祥话。此时,恰巧路过一个婢女。那人见是她,先愣神了一下,接着一把拉住她,朝院里高声喊了一嗓子:“夏小姐回来了!” 夏小姐。自她来江都之后,从没人这样叫过她。表姑母这一支江都夏氏,早在五年前夏焱被赐罪时起,就发誓与其断绝往来,同时宣布效忠韩殊。为表忠心,还全家改姓为韩,被天下人唾弃,却因此保全了阖家性命,甚至靠着韩党,在江都城里颇有权势。 她心中一沉,终于明白了这一院子的聘礼是给谁的。她一把挣开了婢女的手,拼了命地往外逃。然而院里家丁都反应过来,蜂拥而上,把她退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深宅中传来一串咳嗽,众人纷纷闪避。家主回来了。那人是她名义上的远房姑母。 妇人从后宅的阴影中徐徐走来,脸上按照士族家眷的规矩涂着厚厚的粉,像张面具一般扣在脸上。夏青鸢似乎从来都看不见她真正的表情。妇人站在院中央,与夏青鸢两两对望,忽然躬身下拜。这一行礼,府中上下都慌了,也纷纷行礼。瞬间院中哗啦啦跪下一片。 “恭喜小姐,此番得嫁贵人。陆大人世代簪缨,我家门从此有靠。” 夏青鸢神情复杂,怒极反笑:“我今日来是为取东西,韩夫人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 妇人显然是被“韩夫人”这个称呼所刺痛。只有投靠九千岁的孝子贤孙才以此为荣, 她虽忘了许多事,却始终丢不下东山夏的旧日荣光。她冷哼一声,嘲讽地看着夏青鸢: “可惜,此事由不得你。这位陆大人乃圣上亲封的镇国公。就算你是戴罪之身,一介贱婢,配不上这样的贤婿,大人愿娶,我也没奈何。” 她心中一震,望向那些檀木大箱。红封条上果然都用金粉写着:“敕封镇国公 三品羽翎卫指挥使 陆定疆” “陆定疆……陆远?”她五年前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已经在江都,听说是被扔在夏府门前,被表姑母“好心”收留。她除了自己叫夏青鸢之外,忘了从前的所有事。这几年来,她在江都四处打听,一点点拼凑出别人口中道听途说的、关于罪臣夏焱的往事。听闻当年,她父亲与将军陆停渊是情谊深厚的故交,而陆停渊有个儿子,听说是叫陆远,据说两家曾十分要好,曾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而她与陆远说不定也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然而五年前,夏焱上书弹劾陆停渊谋反,致使陆停渊自刎,陆远也被株连,流徙千里。昔日同袍成了宿敌,就算陆家的人还活着,也不过是来找她报仇。 偶尔,也会想象陆远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性情。既然两家从前那样交好,他们或许也在某个场合遇见过。她听闻陆将军一生做人光明磊落,是个君子,那么陆远或许也是个好人。今天他真的出现了,她的心却如坠冰窟。陆远不仅活着,而且还接管了重新设立的羽翎卫,成了京城炙手可热的政坛新秀,如今亲自来江都,指名道姓要娶她。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要用权势买她的命。她正怔怔站在原地时,身后又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是她的表哥,也是她自从来江都后便时刻在躲避的梦魇。 “贱妇,本以为你四年前就死了,竟活到今日。别以为如今攀上了陆家,就能麻雀变凤凰。那位大人可是京城人称‘玉面阎罗’、掌管诏狱的羽翎卫指挥使,你又是陆家的仇人,嫁过去多半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是怕了,跪下来求本少爷收你进房,还来得及。” 夏青鸢站在院里,春风拂过她破旧的单衣,怀里还揣着那两张银票和一包碎银。半个时辰之前,她还天真地以为,自己从此就自由了。在这偌大的院子里,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会嫁给陆远,却都心照不宣地不愿提起,她嫁进陆家会有什么下场。而唯一一个说出真相的人,不过是为了拖她跳进更深的火坑。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夏青鸢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冻成一个冰坨子。她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良久,她才游魂般地开口:“这门婚事,我答应了。”她听见满院上下都暗中松了一口气。“但在成亲之前,我有最后一愿。今日要去西郊净慧寺……上香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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