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从前在市井里听官兵喝酒闲谈时说过,久战沙场的人,习惯站着睡觉。他双眉微蹙,像做了噩梦。是昨夜那个陌生人。或者……按昨夜的程度,如今或许不算是陌生人。 她咳了两声,那人蓦地睁开双眼。狮子被惊醒时往往掩饰不住杀意,那眼神是无感情的眼神。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见是她,他眼里的杀意又收敛起来,换成春风和煦的微笑:“昨晚睡得好么。” 夏青鸢这次是真被呛到,又咳嗽了数声,脸色涨红地抬起头。 对方笑得更开心:“看来,是受凉了。怪我。” 她刚要张口问他是谁,对方却慢悠悠朝她走过来,像狮子走近猎物。纯黑衣袍上丝缎光泽耀眼,她第一次看清那上面以银丝暗纹绣成的图案:是鱼龙,又称摩羯,一种传自漠西的异族图样。 大历朝所有品级的文官武官中只有一类人的服饰中可用鱼龙纹,那就是专司三品以上朝廷大员所犯案件、独掌诏狱的羽翎卫,而昨天院中的红纸封条上都明明白白写着御赐羽翎卫指挥使。这个人,是陆远。 “夏青鸢,别来无恙。看你的眼神,是终于认出我了。” 晨光一格一格地穿过回廊,朦胧又暧昧地罩在两人身上。夏青鸢还在震惊于自己睡了原本是仇家的未婚夫这件事里,陆远却先发制人,问了她一句: “我好看么?” 她看不透这个人,只好说实话:“好看。” “你喜欢么?” “什么?”夏青鸢懵了。 “我说,假如我不是陆远,你就不会讨厌我,是不是?”他低头,看见她颈边昨夜留下的红痕,不禁咳了一声,转过眼去。 “可你是陆远,你也早知道我是谁。昨夜的事,也有你一份吧?”她毫不遮掩地直视他,陆远的神色慌乱了一瞬。 “我发誓,我本不知道你也会去净慧寺上香,只是碰巧遇见罢了。我察觉大殿燃的香有问题,才会跟你出去……”说到这,他停了一停。 “那既然是碰巧遇见,你又为何要救……” 她下意识反驳,却突然住了口。 晨光照在他身上,他今日衣着齐整,离得近才能看见颈项与领口交接处,有一排若隐若现的牙印。她记得昨天确实咬了他,也记得他肩宽腰窄,手臂坚实有力,是常年在外征战会有的体格与身材。昨天耳鬓厮磨的回忆像走马灯似地浮现在眼前,就算他现在穿得严严实实,都拦不住她胡思乱想。 “咳,其实……昨夜,我们没有,咳,那个什么。”他仰首望天。这个话题确实太尴尬。 “没有??那、那我们?”她难以置信。 “咳。我们确实……那个什么了。但是没有……那个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接着没好气地反问:“难道你我究竟有没有……你自己没有感觉?还是说,你又忘了?” 夏青鸢耸耸肩:“我忘了。只记得你起初不答应,后来半推半就,再后来反客为主……” 她还没说完,陆远就先一步捂上她的嘴,一脸悔不当初的表情:“算了,我为什么要同你计较这个。” “所以……你昨夜为何没有同我那个什么?难道……你不行!”想到这个可能性,夏青鸢居然心中窃喜。原来陆远娶她是这个原因。他害怕京城闺秀们嫌弃他,就找个全天下唯一不敢嫌弃他的人——活得如同过街老鼠的夏家遗孤。 瞬间,夏青鸢看陆远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同情。 “我行不行,你以后就知道了。”陆远没理她,转身就走。 “那为何你……”她这句话刚问出口,心中一震,又想到一个不可能、但又极其合理的答案。 陆远不远千里地来找她,在街市上偶遇她,在古寺里出手相救,又下重金要娶她为妻,还在最适合下手的情境里没有乘人之危,或许……他并不是如自己想象中的一样恨她,只是这答案太过荒谬,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陆远,你不会是……”她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 陆远不恨她,这怎么可能呢。 晨光照在陆远的沉黑袍服上,光芒都被吞噬。他像是感应到了她的思绪,停下了脚步,背对她在廊上站定。 “快去梳妆,婚仪就在两个时辰后。” (三) 大历十一年春,三月,江都城内锣鼓震天。 看热闹的人早已在路边挤得密密麻麻,都说今日是已故的镇国公将军陆停渊的遗孤——陆远娶亲的日子。 “你们听说了么?数月前,当今圣上五年来第一回 出宫,亲自带兵去漠北控马镇,将这位小陆大人从死牢里放出来,加封羽翎卫指挥使,官阶升得腾云驾雾,是近来朝中炽手可热的人物,那风头……怕是连九千岁都要忌惮!” 提及九千岁,路人的声音小了一点。 “听说,这位新娶的夫人姓夏,好像……与那罪臣夏焱沾亲带故。” “信口胡沁!当年正是罪臣夏焱弹劾陆将军,圣上才下旨赐死了陆将军,两家可是有灭门之仇。不过那夏焱倒确是有个女儿,大抵早就死了罢。” “可若传闻是真的,如今陆家重回朝堂,这位小公爷权势如日中天,又不远千里,大费周章地找到当年失踪的夏家遗孤,还要娶她进门……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啧啧啧。” 而与此同时,婚礼的主角之一——新郎官陆远还在江都大狱审讯案犯的牢房内,身上穿着大红婚服,身后整整齐齐码着一排刑具,面前铁链上拷着一个衣着华丽、眼圈乌青的男人。陆远右手拿着茶杯,左手拿着一册书,低眉开口:“昨夜城郊庙里设局,给夏青鸢下迷药的事,是你安排的罢。” “是、是。” “为何要害她,从犯是谁?” 陆远循循善诱。“好好回答。陆某会考虑……将你按律处置。” “家、家母说,若是让表妹被、被庙里的人奸污,再抓个现行,就,就有把柄抓、抓在我们手里,日后去京城,不怕她不照应我们。” 男人毫不犹豫地供出了从犯。 喀嚓。是茶杯碎裂的声音。男人吓得一个激灵,尿了裤子。陆远抬头看他,那眼神让男人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人。 “回、回大人。小的与夏青鸢非亲非故,并、并非那贱妇的本家。昨夜此举,全是家母指示,不干小的事,大人明鉴呐。” 陆远张开手,碎瓷片哗啦啦掉了一地,手上全是血口子。接着他放下书,缓缓踱步走向男人:“你动过她吗?” 对方一时不明白陆远在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 “我说,江都城有名的纨绔,未及十五岁就流连烟花巷的花花公子。你,动过夏青鸢吗?” 陆远低头,声音就在他耳边,语气依旧平淡。 对方原本浑身抖得像筛糠,突然意识到一个从未料想过的可能性,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抬头斜睨着陆远: “陆大人,你当真中意她?连小人我都知道,夏焱当年的谋逆之罪当年是九千岁亲自审定,你若不是为报仇而娶那贱妇,九千岁知道了,会放过你么?”他又嗤笑了一声:“陆大人,女人死了还能再找,乌纱帽丢了,可是掉脑袋的事。” 陆远面不改色地动了动手腕,打了他一巴掌。这一声清脆响亮,彻底震醒了跪在地上的人。 “我问你,有没有动过她。” 陆远又扳过对方的脸,把沾血的手在他衣襟上擦了擦,凑近了男人的耳边低语:“府上后院里埋的三具女尸,都是被你害死的丫鬟。尸体已交由江都司曹参军验看。关心陆某的死活之前,不如先关心你自己。” 对方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如果你除了那三个冤魂,还碰过她哪怕一指头……” 陆远拿起书册,关上了牢门,铁锁咣啷一声落下。 “我定要你知道,在十八层地狱里生不如死,究竟是何滋味。”陆远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男人瘫坐在地上,眼神了无生机。黑暗中,陆远的大红婚服下,手里的伤口还在滴血,染红了袍角,愈发衬出他美得张狂邪异的脸,如同判官,也像修罗。 (四) 半个时辰后,吉时已到,众人议论纷纷间,穿着大红婚服的陆远径直从江都府衙出发,骑着高头大马向夏府走去,意气风发,顾盼神飞。他身姿端正,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长相混杂了中原人与漠北胡族的优点,就算不穿红,也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围观的女子们都忍不住低声感叹,果真是个俏郎君,难得还身居高位,年轻袭爵,简直是天上有地上无。只可惜知人知面不知心,相貌有多俊,心怕是就有多狠。 黄昏人定时,客人们在喜宴上椅子还没坐热,就都被请回了家。后院只剩下空荡荡的大红锦缎与朱纱灯笼,挂满每一处梁宇,安静飘拂。隔着湖水,花园对岸的凉亭里,还在唱着一出小戏。 新郎陆远穿着大红朝服,乌鬓朱颜,端坐在对岸喝酒,比在台上唱戏的小生还要貌美。 戏唱的是《拜月亭》。讲兵荒马乱时一对男女在屋檐下躲雨。后来私定终身的故事。他左手拿酒杯,右手藏在袖笼里,袖口有方才在大牢中沾染的血迹。和婚服晕成一片猩红。 最后一片晚霞褪去,戏台上的小生与青衣相依偎着缓缓退场。陆远一仰头,喝光了杯中最后一滴酒,起身走向后堂。 后堂红烛高照,陆远却脚步迟缓。 昨夜在古寺里,他是有些昏了头。在佛殿里逆着光看她走进来,绣花鞋,金步摇,一身寻常人家小姐的衣服,如果那天之前没有偶然撞见她穿着破衣烂衫,女扮男装在街头与人讨价还价,熟练得像个市井无赖小儿,他真要以为夏青鸢在江都城活得很好。都说近乡情怯,他没料到夏青鸢将他忘得一干二净,连胆怯的机会都不给他。曾经以为的良缘,现在竟成了强取豪夺。他突然头痛起来,捂着额想起一幕幕从前的画面。 颤动的花蕊,女子汗湿的发端,初夏时节窗外的蝉鸣,写了一半的字纸被推到地上,哗啦一声响。 她策马越过无数的人,朝他伸出手,将他拉出死地。 她把小猫塞进他怀里,说他从此就有了家人。 她把带着露水的桃花枝递给他,说喜欢的人一直是他。 场景一幕幕消失,他重新跌入无尽黑暗。寒冷彻骨的雪地里,他独自向孤城跋涉。双膝已被冻得毫无知觉,唯一一点残存的意识里,他想起京城五月的春光明媚,想起她的笑脸,于是咬着牙从雪地里将腿拔出来,匍匐着拖动剩下的身子,终于挪到城门前。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城内全是尸体。他举目四顾,大喊她的名字,然而无人应答。 原来所谓的无间地狱,不过是一座空城。 回忆消散,陆远竭力定了定神,迈开大步,向燃着红烛的房间走去。
第3章 第二集 假夫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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