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兜底的救命网,虞凝霜稍微展颜。再去田家杂煎时,人也精神几分,而后还得了另一个好消息:田六姐家亲戚拿着虞凝霜给的几两银钱,总算打通关节,明日就可让她去西狱和阿爹相见。 虞凝霜大喜,忙回家说了,惹得家人又哭又笑。 于是翌日一天蒙蒙亮,她按着要求穿一身素色短打,以布巾包住发髻装扮成后厨帮工,在几番接应下,成功混进了那西狱去。 石狱幽冥无光,那股发酵了千百载的血腥朽烂味道,什么帕子袖子都拦不住,蛆虫似的只顾往人七窍里钻。 虞凝霜低头掩面,跟着一个防守人走。 她穿得简朴,可窈窕身姿难藏,一路上听的全是浪荡污言。 防守人轻车熟路,随机挑选两个巴在木栅前的幸运犯人,拿铁鞭剁了几下。犯人们诡异地边惨叫边狂笑,声如炼狱恶鬼。 防守人又小声嘱咐虞凝霜,“看在六姐的面上,才让你进来。说两句话就走,切勿多留。” 虞凝霜忙应是。心中却想着,阿爹做了半辈子步快,这些与他算作“同僚”的人还得看别人面子才帮他,这个破班不上也罢。 不如让阿爹帮忙家中铺子和饮子,一家人相守着过日子。 待见到虞全胜,这份向往安稳的微淼希望却被击碎。 虞全胜胡子拉碴,形貌憔悴,见虞凝霜来不禁大骇,以为她必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和曲折才来到此处相见。 “霜娘!” 虞全胜想抚摸女儿的手,却被镣铐拽得一沉,“你怎么来了?” 时间紧迫,而此事并不重要,虞凝霜连握着阿爹被磨出血的手腕问“疼不疼”的时间都没有。 她又想哭又想笑,又摇头又点头,最后也只能摇摇头甩干泪意,点点头压下万语,且让虞全胜讲最关键的案情。 去周边县镇收赋,向来是最惹步快们厌烦的活计。不仅路远奔波,还要和那些地头蛇豪绅周旋,一句话一个坑。 可虞全胜经验足,心也细,经手赋税向来没出过问题。 这次拿回的三个镇的钱粮册子,也是当地里正、户长、乡书手层层验看过的。 回京那天,也照常先回府衙回禀。 但因其他步快在荒村小镇憋得久了,等不及要去快活吃酒,于是只有最负责的虞全胜在衙中待到最后,等着交接银钱和文书。 也正是这一点害了他。 待到数日前,月底清查账册,便说那趟赋税有异,府库少收了十二两。 情况已然不妙,又有人跳出来说虞全胜最近新衣新鞋,偶尔带来的饭菜也鱼肉俱全,委实可疑。 三下五除二便让他锒铛入狱。 并不巧妙的局,却是将人往死里做。 虞凝霜听完,只觉得心中恨意滔天。 虞全胜却已是连恨都不敢恨了。 他知自家无权无势,无论是谁让他背锅,单看这风驰雨骤的干脆手段,他就根本无力抗衡这构陷。 “十二两的缺啊,怕是要判个刺配。” “阿爹知你是有本事的,你照看好阿娘和弟妹,阿爹去到哪儿,便也都能放心了。” 虞全胜流下一轨浑浊的泪,沿着虞凝霜周身辘辘轧过,轧得她肝胆俱裂,疼到恍惚。 亲见之后,她一秒钟也不忍心阿爹在这巨兽中多待,只怕他不知何时,就被这里的腐酸溶解,顷刻间被消化殆尽。 “阿爹,你且保重自身,我一定想办法让你重获自由。” 虞凝霜哽咽着说完,又将家中情形报喜不报忧地说了,便赶上防守人便来催。 父女俩被拉扯着分开,铁锈的镣铐哗哗乱响,每一下都狠狠抡在他们血脉相连的心上。 虞凝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西狱的,几乎是凭着在几个停靠点间奔波的肌肉记忆,浑浑噩噩漂流到田家杂煎。 她并没带饮子来卖,却兀自坐到平时那个“冰饮子”的幡子边。 田六姐见她这样,连问也不忍问,只在后面跟着难受。 天光渐盛,食肆中客人愈多,田家夫妻也顾不得虞凝霜了,任她不发一言地坐着。 不多时,自门口进来一个郎君。 他一身石青色圆领袍,束简银玉带,气度凛秀,宛如一颗皎皎孤星被贬谪到这酒酣杂乱的小食肆中。 时值毒辣午间,他行走间却似带着浮动的树荫凉,又因是形容实在出挑的生面孔,屋里热嘈的声音都有一瞬降了下去。 严铄就这样在众人明里暗里的注视下,走到虞凝霜面前。 “买份饮子。” 他又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了,虞凝霜想。 近日事端,丝丝相合,织出一条不甘的白缳;家中意外,环环相扣,铸成一副恨恼的银链。 虞凝霜再看严铄那张无波无澜的脸,只恨不得将他用那白缳银链勒死。 但是,不是此时。 她且将猜疑抛去,只将不甘和恨恼小心翼翼、又温情无限地收回五脏间。 虞凝霜珍视并且感谢它们,有这些沉重孽障始终坠着,她这飘摇之身才能站得更稳一些。 虞凝霜缓缓起身,仍是探监时的粗陋短打衣衫。 但她毫不羞怯,只将笑脸和身体一同舒展开。粉面含露,香体消雪,唇点彤彤朱英,睫颤纤纤丝蕊,她正如同一朵将开的桃花伴着春风的送助,已准备好迷了那游人的眼。 要将他掳到桃源深处去,从此永失归路。 “卖了。” 她听见自己这样回答严铄。 *——*——* 再一次到这小茶舍,虞凝霜已不用陈小豆引请,便径自往严铄对面坐了。 “除了之前所述三年三百贯,我再将每月俸禄折算一半赠予小娘子。这个价格,虞小娘子可还满意?” 伴着严铄暗含嘲讽的声音,系统播报他的冷漠值又涨回到8点。 然而虞凝霜早不在意严铄的态度了。 他产出了冷漠值,她便收着。一如他给了银钱,她当然也要着。 无论演出来是个什么痴怨模样,她实际上却不喜不悲。 只将严铄当个挡箭牌和提款机,虞凝霜心便得自在宁静,许多事情也简单许多。 便如现在,她听严铄还挺上道,居然很有前瞻性地想到,将婚姻续存期间的收入与她五五分……那她也就不去觊觎他的婚前财产作为精神赔偿了,一心一意和他做生意。 “大人说得是。” 虞凝霜便眉开眼笑,深以为然。 “夫妻二人本是一心同体,财物自然也要对半而分。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一如不饰铅华的脸颊,虞凝霜也懒得妆点美化自己的这份市侩,只笑眯眯问:“那请问大人官俸几何啊?” “每月正俸二十贯,添支三十二贯,另加禄粟三石。” 挣这么多啊! 虞凝霜面上不显,心里却嫉妒地咂舌。 早知本朝厚待官员,可那对于她一直只是个遥远的概念,今日亲闻,方知竟厚待至此。 也难怪人人都挤破了头想当官。 严铄这还只是七品闲官,身上也未加别的差遣。可他每月,单正俸和添支两项加起就有五十多贯之巨。 想他们虞家一家五口,每月不到三贯钱就能活。 严铄一月奉银就足够虞家活两年。 且常人家开销里最重的米粮,人家是直接白得。再加上赋税和徭役上的各种减免…… 虞凝霜更不喜欢严铄了。 也就更不客气了。 “大人莫要诓我。我听说除了明面的俸禄,不是还有公使钱、厨食钱、茶汤钱、冰赐、衣赐等一应吃嚼?” 虞凝霜嗓音好,自是声如珠玉,只是这“珠”,此时是噼里啪啦的算盘珠。 “大人且都列出来,一同折算折算。” 严铄愣住,完全无法回话。 他并不是刻意克扣,而是实在忘了这一茬。加之那些添项太过丰富杂乱,忽然被问起,他只能想起几项。 说到底,怕是觉得那诸多尘务,不该沾染他清洌洌的胸怀。 他这幅模样,看在一个铜钱掰成两个花的虞凝霜眼里,更觉得不爽。 好在有陈小豆在场。 作为严铄贴身的厮儿,这些事务向来是他处理,自是心中有数。他忙去寻了笔墨搁在严铄面前。 “小的说,阿郎您且写下。” 因曾流离市井的天然直觉,莫名地,陈小豆知道虞凝霜在这一点上肯定锱铢必较。 他便生怕严铄娶不到娘子,一五一十将那些添项全报出来。 “春季衣赐,细棉布十匹,罗两匹。夏季衣赐,葛麻十匹……” 陈小豆倒豆子似的,只将什么衣赐、薪炭,乃至马匹刍粟,以及年节的恩赏钱都一股脑儿倒出来(2)。 洋洋洒洒,严铄写了两大张。 而后,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三人就在这小小茶室阁子中,认认真真将其中物品折算做银钱。 期间,因为严铄不知市场物价,基本没有发言权,最后是虞凝霜和陈小豆杀价似的你来我往,算出严铄每月大概能得七十四贯。 折到虞凝霜这儿,就是每月三十七贯。 巨款当前,虞凝霜眼仁都带着笑,但愈发谨慎。 “事先说好,这三十七贯便如我的月钱,每月一结。” 因着这话,严铄大抵是觉得她贪婪,眼睫一扇,冷漠值又涨了两点,可虞凝霜笑意不改。 严铄答“好”,冷眼看着虞凝霜将那两张纸如天书圣旨般细致翻折,便说起与她的约法三章。 “其一,小娘子成婚之后需收敛心神,规范行操。孝奉婆母,友待小叔,勤掌家事,善治下仆。” 这一条开头说得有些阴阳怪气的,但虞凝霜拿人钱财,与人解忧。她对自己定位准确,便答应得爽朗。 “这是自然。” “其二,婚期一满,便生两宽。从此犹如冰炭,互不纠缠。” “正合我意。” “其三,诚如之前所说,只求夫妻之名,不谈夫妻之实。” 这一条严铄刚说了一半,便见虞凝霜以雪白宣纸掩唇,细细笑喘出声。 红滟的唇颤颤蹭在他刚写下的字上,幽微吐息似要将那些排布严密的铁划银钩通通吹散了。因纸未干透,又在那抹柔软上依稀印了暮霭般的墨色来。 严铄手指不自觉抽动一下。 而虞凝霜越笑越开怀似的,最后只能揉碾着嘴唇止住笑意,顺便拭去那薄薄墨香。 “大人且放宽心,你虽容姿俱佳,性格却实非我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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