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起的每根眉毛都已尽数化作凛凛尖针, 朝严铄飞刺去。 他口口声声只言“令尊”, 若是旁人听去,必然还以为两家有什么深厚交情, 居然这般“舍身”相救。 可虞凝霜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退一万步讲,就算事实如此,严铄怎么会不顾父母之命,私下与她商谈婚事? 她心知肚明,他必然是为了己方之利。 才不是为了要帮虞家,是他自己,有必须要成婚的理由。 虞凝霜不知严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是只锯嘴儿葫芦,只捡那要救人的场面话说两句,剩下的只字不提。 然而无论如何,他既始终将阿爹的事和婚事并提,便是趁火打劫的逼迫之意。 又与那醉酒的齐三郎有何异? 虞凝霜本来就对严铄其人无感,此时更是心生不喜。 她怒火焚烧,将还有些晕乎的思维泥潭也烧得蒸腾滚烫,犹如岩浆。 她便飞快将自己从中拔出来,压着性子只问一句“大人为何要成婚?” 严铄低头倒了茶,将青瓷小杯朝虞凝霜推来,语气淡得像是那几缕袅袅烟。 “家母病重,为不孝子日夜忧愁。” 除了最开始那一眼,严铄始终垂眸并未看她,虞凝霜却凝目打量他,目光灼灼没有半分避让。 她不再是这位巡检使大人面前的“民女”了。 既然他将她带到这谈判桌前,她便必须为自己发声。 她抬手,动作轻巧,将那青瓷小杯朝着严铄一拨弄。 小杯无辜摔倒,打着旋儿倾出澄亮茶汤,小半滴落严铄锦缎的衣袍,大半一滴、一滴打在案下蒲席上,像是远方传来的隐秘战鼓声响。 严铄巍然不动,只是微皱起的眉如天际缈的寒峰,又随着飞转的流云终于看向了虞凝霜。 虞凝霜却反倒招呼起陈小豆来,全不顾对方正拼命降低存在感,恨不得将自己贴在墙皮上,一句话将他揭了下来。 “这个不好喝。还请将我做的饮子拿来。” 于是刚收了钱卖出的饮子,又回到了虞凝霜手里。 端午时节早已过去,五色水团自然也下了市,虞凝霜今日做的是金橘团。 她自己糖渍的蜜煎金桔,亲手挑出个个饱满亮堂堂,如同小金灯笼似的,又切碎做成糯米小团子。 它们吃起来是棉花一样软甜的温柔乡,实则是会让人在不经意间咬碎蜜煎,再被霎时爆出的柑橘类浓香击倒的小子弹。 也难怪诗人不惜写诗“雪不能甜橘小酸,若为有此蜜冰团”拉踩,将这一味金橘团夸得天上有地上无(1)。 虞凝霜还特意在这冰糖水里加了薄荷,看着金橘碧绿相映,闻着则有净气清风入脾肝。 严铄一碗,她一碗。 虞凝霜自顾自喝了一口,心火被薄荷这位清凉君子浇了一浇,倒是冷静了下来,重新思考。 看来严铄娶她,是为母冲喜。 早在与楚大娘子有接触之前,虞凝霜就从别的路径知道她患病。为人子者,也不可能无端诅咒母亲,是以严铄此时并非骗她。 而因之前的斗智斗勇,她知悉严铄并非贪恋美色之人,如今给出的这个理由倒也合理。 只是这样想来,便有另一个问题浮出水面,虞凝霜口随意动,直接问了出来。 “那又为何是我?” 不算这次,她与严铄只见过两面。 且只凭那两面,他就该知她根本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妻子”。 不仅如此,虞凝霜还觉得,顺从乖巧与她无缘,柔婉贤淑和她无关……这样的自己,应该正是清冷自持的严铄喜欢类型的反面。 她与这位严大人,是真真正正毫不投缘,相看两厌。 所以她攒着怒气,又不住好奇,想知道在自己的容貌和家世对他并无吸引力的情况下,对方为何要寻她来冲喜。 因此虞凝霜说这话时,语气挑衅。似是想听听严铄迫不得已东拉西扯几句好听的话,或是夸她貌美,或是给她编出几个优点来。 然而,严铄似是有备而来,只絮絮将严虞两家给他们定的那半吊子婚约说了。 这实是虞凝霜第一次正式听说此事,可个中细节,又与她之前在父母房外偷听到的内容符合。 加之严铄言之凿凿,“虞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归家询问令堂。” 虞凝霜心下便信了七八分。 严铄又道:“我为母亲顺心而娶亲,自然要娶她合意的。虞小娘子与我的因缘,母亲自是知晓,也容易应准。且我看虞小娘子孝顺父母,友爱弟妹,宜室宜家,故来求娶。” 真得了严铄这夸赞,虞凝霜怒火倒是更胜。 “严大人看人真准。”她皮笑肉不笑,“只是不知是何时‘看’的?” 怎么就知道她有弟有妹了?怎么就知道她家中情形了? 她现在是完全看清了严铄举动。 他急于找人成婚为母亲冲喜,可又知自己被禁了子孙科举,已绝非世人眼中乘龙快婿,娶不得官家小娘子,连稍殷实些的寻常人家也不会将他来青睐。 那再到哪里去筛品貌还不错的小娘子呢? 严铄便只能将和虞家那残破的婚约做由头说事。 不仅给自己所为正了名,也好让楚大娘子以为这婚成的真心诚意、天定良缘,好实实在在欢喜起来。 所以他甚至不顾礼法,找来虞凝霜亲自提亲。 为的就是趁她父亲在狱、母亲卧床的危机之时,以权相逼,唬得伶仃的她做成此事。 阴险! 狡诈! 蔫儿坏到了家! 也不知那温柔可亲的楚大娘子,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 虞凝霜在心里将人骂了八百回,面上也不再收敛。 她拂袖起身。 只可惜因身着百姓穿来方便活动的窄袖衫子,连这般愤而抒情的恣意动作也没个潇洒结果,实在不如那些博带广袖的贵人做得漂亮有气势。 好在一袭半旧褶裙找回场子,裙摆将光束和烟雾尽数搅乱,又帮着虞凝霜将这缕缕微弱的反抗之风扇到严铄脸上。 “您效仿老莱子娱母,我盼能如缇萦救父,本也算是江海同归。” “然而,娶女嫁女,一应不同。一个满屋团团红,一个满屋落落空。” “娶得新妇,令堂大人自是欢欣;可若家父家母知我将自己囫囵个儿卖了,只会在空屋里终身哀愁。” 虞凝霜站着,而严铄仍跽于案后,于是第一次仰头看她。 从这角度看去,她两鬓的绒发逆着光清晰可见,称得那因愤怒而染红的脸颊,像是盈碧夏树上一颗鲜桃。看起来粉盈丰嫩,完全可捉来吃了,但实际上在倔强地半熟不熟着,酸涩得很。 严铄便如同被桃儿那柔软却引人刺痒的毛扎了嘴,一时语塞。 虞凝霜冷冷瞥他一眼,最后道:“我说是救父,却又剜父之心,待做何解?” 说罢,她扭头就走,刚走两步,复猛回身,将自己那碗金橘团端起来,三两勺呼噜呼噜吃尽了。 又在陈小豆震惊的眼神中,将严铄还没来得及吃的那碗一把薅过来,疾风吹雪一般迅速送入肚腹。 吃完,虞凝霜丢下一句“小摊做不起贵府的生意,以后莫再来了”,便闷头朝门口走去。 识海里,久未上线的系统鸟悄俏播报。 【咳咳,那什么,打扰一下啊宿主。】 【恭喜您收集到6点冷漠值。】 【上次和严大人分开时他的冷漠值固定在8点,这回被您一骂又回升了。】 系统似是想拙劣地活跃活跃气氛。 【还真和您说的那样,挺有趣的。】 “我管他去死!” 虞凝霜白眼翻到天上,因正在气头,连系统也一起骂,“你也闭嘴!” 系统赶紧乖乖听从,沉入识海,泡也不敢冒一个。 严铄却叫住了虞凝霜。 “不需终身哀愁。”他说,待虞凝霜回首看他,便重复道:“令尊令堂不需终身哀愁。你我婚期只三年,之后便和离。” 虞凝霜顿住脚步,听他继续。 “只求夫妻之名,不需夫妻之实。” “三年之内,若是家母……小娘子守孝之后,自可带着放妻书和钱财离去。若是三年之后家母健在,亦是如此。” “总而言之,你我约法三章,婚期三年。” 虞凝霜暗中发笑,腹诽道:奇哉怪哉,怎么有人能将“脊杖二十”和“婚期三年”以同样的表情和语气说出来。 但她的关注点另在他处。 菱唇微启,她直问:“什么钱财?” 严铄一愣,万没想到她先问的是这个,便道:“三年,三百贯。” 将一双灿灿月亮眼轻睐,虞凝霜心想这话说的,倒是渐渐像话了。 但她仍不甚满意。 看楚大娘子那出手阔绰,再看严铄这锦衣华服,她就觉得这价格还有商谈的余地。 “请再好好想想这三百贯,待大人想明白了,便来小摊买碗饮子。” 说完,虞凝霜旋着裙决然走了。 带起的微尘在光中倏忽明灭,散做点点幽芒,直到它们徐徐缓缓落尽了,陈小豆才敢喘出一口气。 “阿、阿郎。”他唤道,“万一虞小娘子不答应怎么办?” 陈小豆着实担心。 大娘子这几日越发虚弱,水米不进,连这最爱喝的饮子也喝不下了。阿郎心如火焚,否则也不会出这冲喜下策。 可这小娘子看着娇美,实则是个硬茬子啊! 他就从没见谁敢这么对待阿郎。 “她会答应的。” 严铄只看一眼虞凝霜离去的方向,便漠然收回了目光。 而虞凝霜离了那小茶舍,且行且思,知道今日与严铄一见,还真是一个转机。 正因如此,她最后才没把话说绝。 系统大惊,问虞凝霜【不是真的要答应吧?】 虞凝霜却看得极开,给系统历数和严铄成婚的好处。 一是几乎能确定将阿爹保出来; 二是不论大小,家中起码有个官员依靠; 三是她最少能拿到三百贯钱。 “还有啊,我与他成婚,朝夕相处,就能收集许多冷漠值。而不管我如何惹恼了他,碍着夫妻身份,他却抓我不得,赶我不得。” 虞凝霜一拍掌,“天啊,这不是完美吗!” 系统对她这忽然的乐观开朗表示无语,只能默默陪她回了家。 大不了就去冲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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