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房就是严铄的卧房,虞凝霜坐在其中,思绪漫游,前院的宴饮之韵隐约随风而来。 丝竹响亮,人声却弱,大概并不算多么尽兴酣畅。 想来也是,严铄不擅待客,楚雁君则实在难堪嘈乱惊扰。 她能被两个嬷嬷扶着在祠堂露了一面,见证新人拜完天地,已是全然靠着喜气儿硬撑着。 实话实说,虞凝霜是很想见见这位楚大娘子的。因对方不止是婆母,还是她忠实的顾客。 只可惜,虞凝霜当时在绢扇后看不分明,且此间风俗,新妇成婚当日主要是敬拜天地和祖先。 第二日的“新妇拜堂”,才是正式见公婆亲族的场合(4)。 而虞凝霜深知,严铄那一句“为母亲顺心而娶亲”正是她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重点。 她接下来言行的重中之重便是讨得婆母欢心,与之相较,严铄本人其实并不重要。 正想着,虞凝霜便听门外脚步窸窸,人语隐隐。 原来,是她那并不重要的便宜夫君来了。
第22章 放妻书、洞房花烛 虞凝霜本身的相貌极尽妍媚。但因不喜化妆, 在这最该浓妆艳抹的日子却只是淡淡扫眉,浅浅染唇,再被碧绿的婚服一映, 竟是显出楚楚无辜的清丽来。 她被喜娘扶着跽到地面厚毡上,于是一身锦缎长裳铺陈着散开。 那叠翠的浮光让严铄觉得她像是湖中一倾生机勃勃的荷叶,自天边、携水波,迤逦漾到他眼前来。 然后……忽然被他连根挖扯了,装到玩赏花叶的瓷水缸里。 母亲旧疾缠身多年,可严铄以前,也从未想过因“冲喜”而娶亲。 无论事成与否, 这好像都是用一个人生命的养分去滋供另一个人, 他不屑为之。 母亲郁郁将绝, 好似要随着一阵风走了, 而他在整日的压抑沉痛中,忽然见到一抹跳动的人影。 倔强, 蓬勃, 无论是高兴还是生气,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 始终神采奕奕。 于是不知何时, 孝心和私心, 在那素色裙摆搅动的光影里骤然交错,曾让严铄有一瞬的恍惚不明。 现在她穿的是锦缎罗裙了。 可在,经纬丝华暗暗流转间, 那个瞬间好像又要到来, 从此生根发芽。 严铄悬停的脚步和思绪被同时打乱, 又被身后人连声笑着推入婚房。 喜娘和宾客、仆妇等十数人鱼贯而入,簇着他也去到了那厚毡上。 今日婚仪, 依托“母亲患病,不宜久、不宜喧”这个理由,一概精简置之。 严铄在宴席上也只喝了两盏酒,陪了几句话。现入了这新房,更只剩夫妻对拜和交杯酒。 在满屋宾客欢闹起哄中,虞凝霜和严铄面对而跽。 喜娘掐好调门儿,亮嗓唱起无数暖场吉祥话,得了众人应声喝彩,直到最后那一句示意夫妻对拜的祝词绕上房梁。 “夫妻拜,莲双开!” 虞凝霜和严铄谁都没动。 喜娘微怔,马上反应过来再喊:“夫妻拜,燕双来!” 她只见那彩毡上好一对檀郎谢女,正一双佳婿贤媳,何其精巧的人儿,此时却木头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 “呦喂!大伙儿瞧瞧,这是害臊了不是?” 众人都笑,喜娘也面露甜笑,心中则叫苦不迭。 新婚夫妻为表相敬相爱,对拜时都是争抢着先拜。 这不仅是此间风俗,更是婚礼中最生动可爱的插曲。 赶上两人碰了撞了,那就最好不过。手一摸,脸一红,身一扑,头一歪,落个新人生涩羞恼,引得宾客开怀笑闹。 谁不愿见含娇带怯的新妇忽然勇决,和夫君争抢呢?谁不愿见志高气扬的新郎忽然忸怩,向娘子赔罪呢? 一般到了此时,这婚房里的气氛就真的热闹起来了,接下来都好顺利进行。她拿赏钱,也拿得心安理得。 可、可眼下这两位是怎么回事啊?! 自问完,喜娘也在心里叹着自答,心想这冲喜的夫妻果然没什么情意,虽看着般配,可实则两相不愿。 幸而她也不是独自一人来的,自有三个帮手搭腔逗乐,气氛这才没冷下来。 虞凝霜耳中是喜娘们努力的救场声,可她仍没下拜。 倒不是反悔,只是她觉得这场景委实诡异。她和严铄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可两人中间,好像还隔着那张茶舍中铺满计算的长案。 之前为婚礼做的种种准备,只被虞凝霜当成风物民俗似的,心宽着体验一番,可此时,倒是真有了要与严铄结为夫妻的实感。 她知严铄也不愿拜。许是觉得她受不得他的拜?又或许是因为性格守礼。那意味着真正礼成的夫妻对拜,对他意义非凡? 无论什么原因,总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 虞凝霜几乎要怜惜那几位喜娘了。 虽说做婚庆的,无论古今肯定都知自己命里带尬,这才能在调动气氛时有种不顾新人死活的自说自话…… 可也着实辛苦她们了。 这严家的钱真不好赚。 罢了罢了,有赚就行。 同为乙方,总不能让喜娘单独卷。 虞凝霜也拿出乙方的真诚,在心里给自己放起桃园结义的背景音乐,忠肝义胆地拜了下去。 霎时,喜娘如蒙大赦,晨雀一般高唱。 “娘子拜!桂子兰孙绵绵开!” 随着虞凝霜盈然伏身,严铄终于也回了拜。 “郎君拜!高官厚禄节节来!” 听得这样截然不同的祝词,换作以往,虞凝霜会在心里腹诽几句。 可此时,她只想笑。 这喜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她只是无意中反向点破了这桩婚事的本质而已:既不会有桂子兰孙,也不会有高官厚禄。有的,只是世人眼中的一对“夫妻”。 因身量高,就算仍保持着深躬对拜的姿势, 严铄也看不见虞凝霜此时的表情。 他微微侧脸,见屋里燃起的千幢幢灯烛,正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交叠在一起。 看上去简直亲密至极,如胶似漆。 夫妻拜毕,喜娘高喊“礼成”,众人便将手中的红枣彩纸、花生糖豆等利是朝两人抛撒。 虞凝霜已经达成了精神上的自洽,她面上做出恰到好处的羞赧,用心扮演妻子的角色,温顺又配合地完成了接下来的礼仪。 便是那交杯酒,也只当是陪甲方喝酒,好换个大单。 新妇羞涩,新郎寡言,众人见也没什么闹头,只再客气恭贺了几声,便纷纷摘取了婚房门挂的锦缎布条做彩头,各个沾了喜气走了。 唯独剩两位年长的嬷嬷照顾虞凝霜和严铄,拿来一壶热水并茶汤末子,还提了满满一盒各色点心来给他们垫肚。 最后嬷嬷们麻利地整理了床铺地毡,便将一双新人高请到婚床上,而后笑盈盈退下,将这洞房良宵留给他们。 待屋内只剩两人,虞凝霜便也不客气,不管严铄,径自起身到小桌边去。 成婚是假的,耗费的心神体力却是真的,她现在饥肠辘辘。 许是因不知虞凝霜口味,嬷嬷们拿来多种茶汤末子,皆盛在小巧铜钵中。 虞凝霜挨个嗅闻过去,应是豆蔻汤、仙术汤、香薷饮等几样,都是温养的材料,细细研作粉末,用时以沸水点之。 虞凝霜选定,高挑铜壶任水龙俯冲入碗,给自己点了一碗豆蔻汤。 腾腾水雾滚着袅袅香气弥漫,纳入肺腑时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虞凝霜小呷一口,惬意地微微叹息。 她旁若无人,又拣了几块点心吃了。 可叹她家贫却嘴刁,实在是因为曾吃过见过,此世点心一般不入她眼。毕竟它们要么是附庸风雅的寡淡无味,要么是争荣夸耀的齁死人甜。 这几样小点却做得不错。比如这绿豆沙淘得极细,所以豆子的腥味涩味尽消,滤得只剩下绿豆的清甜,玲珑一个,入口即化,酥皮也烤得正到位。 送饭的嬷嬷说是府上厨娘做的,可见厨娘手艺不错,府中也有烤制食物的合适器具。 其实除了饮子,虞凝霜也爱捣腾一些点心甜品。 如今终于有了条件,所以她倒是很期待天明之后,见见严府后厨,看看以后如何想办法做好吃的,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虞凝霜尽情吃吃喝喝,待点第二碗茶汤时才想起严铄。 对方还和嬷嬷们离去时一个样儿,正端坐在婚床上。在纱帐的层层掩映里,他肤色冷白,无喜无悲,像个被供在高台的玉石雕像。 虞凝霜象征性地问:“夫君要喝什么?我给你点。” 玉像便被两个字砸出了裂痕。 “……你叫我什么?” 严铄骤然看向她,清绝眸光曜在荧荧煌煌的烛火里,分不出你我。 “夫君呐。” 虞凝霜咽下口中枣泥饼,疑惑地瞥他一眼,“理应如此,难道叫不得?” 严铄抿抿唇,不再说话。 确实如此,他又能说什么? 虞凝霜却忽然来了精神数落他。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气势却足。 “你我既然扮做夫妻,就做戏做全套啊!方才对拜,夫君怎么拜得不情不愿?要不是喜娘机灵,这事儿怕就要传到母亲耳中。” 虞凝霜已经完全沉入角色中,左一口“夫君”,右一句“母亲”,因此她想起方才严铄差点露馅的举动才格外生气。 没人能耽误她赚钱。 甲方本人也不行。 “本来是为了母亲欢喜,若是让她知道夫妻不睦,徒增她老人家烦忧。那这假成婚不是适得其反?” “我知你不是真娶我,自不指望你真对我好,只是外人面前还是装一装罢?” 虞凝霜越说越激动,想着必须要让严铄现在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免得以后出岔子。 她忍痛撂下手中糕饼,敛着裙摆疾步到严铄面前,蛾眉半蹙,端的是义正辞严,近乎质问。 “你说是不是,夫君?” 严铄看着她旋动的裙摆,仍如在夏湖水中一般凌波摇漾,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可同时,似有一股没由来的赌气在他胸腔聚起,连此时的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许久以后,当严铄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何赌气的时候,那时的虞凝霜,却已经连一句“夫君”也懒得再叫,只等着与他和离了。 而此时的严铄,犹然不知日后无数的懊悔、心痛和日久经年的酸嫉。 他只被一种隐匿的、报复一样的情绪驱动着,敲开了床头的暗格,从里面拿出一纸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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