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凝霜沉浸在自己思路中,竟没注意许宝花不知何时已悠悠转醒,正悄然流泪。 她忙一番嘘寒问暖,而许宝花六神无主,只能拉着女儿的手寻求安慰,泪眼朦胧。 “公人贪污一百文钱就成罪,多一百文罪重一级。贪不到三瓜两枣就得判个刺配,你阿爹向来谨慎,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虞凝霜知道阿娘为何如此害怕,只因为本朝对吏的判罚尤其严厉。 “吏”本就是个尴尬身份。而明君治下,官“永远”都是清官,民也“必然”全是良民。 若是出了岔子,那只能是中间的吏如同坏死腐朽的关节,两面辜负。 于是官员们轻视他们,百姓们怨恨他们。 若真是窃权弄政的小吏,被蔑称为“酷吏”“恶吏”,成为人们心中的贱役,倒是罪有应得。 可虞家人都知道,虞全胜绝不会如此行事。 不为别的,就为许宝花所说,他向来谨慎,为了家人也必会保全自己。 否则真的犯了罪成了“贼配军”,脸上刺了字被发配事小,一家人在这波折中恐怕再难相见才是事大。 是以,虽断定这其中必有猫腻,但是虞凝霜只能先安抚母亲,免得她劳神。 她说着“府衙大人们定会还阿爹清白”,又一番好劝让许宝花吃了一碗丸子羹。 母女俩说话期间,虞川也自学堂回来。许宝花本来说要将此事瞒着虞川,虞凝霜却不以为然。 一则妹妹必然会说漏嘴;二则虞川心思细腻,实也瞒他不住;三则是虞凝霜不希望弟弟花朵一般被过于精心地养着,而是希望他长成能经风雨的松柏。 她便将事情挑挑拣拣和虞川说了,又因为她本身对现下情况知之甚少,姐弟俩说了几句便两相沉默。 虞川自然也被吓得流泪不止,但他很快缓过来,抹了抹眼泪,目光坚毅道:“但凭阿姐做主,咱们该怎么办?” “日子照过,铺子照开。”虞凝霜答,“不过学堂那边你要请个假,在家照顾阿娘和小雪儿。” 虞川自是应下,虞凝霜便亲手修书一封,写明缘由,让虞川送去给了邻家一同上学的孩子,明日捎给吴老夫子。 待杨二嫂抓了药回来,虞凝霜煎好喂许宝花服下,又带着弟妹吃了饭,做了些浆洗扫洒,早早睡下。 这盛夏的一日,却漫长如整个三九寒冬。 虞凝霜此时周身酸疼,累得要死,然而她睡意全无,盯着那黑峻峻的屋顶直到迎来了几丝稀薄曦光,就又一骨碌爬了起来。 她按着昨日想法行动,将家里各处打理妥帖,各人交待明晰,便做了一食盒好饭食匆匆出门。 昨日府衙来人说的,虞全胜是被关在府衙署内的西南角,那个由司录司直辖的府司西狱。 虞凝霜从未去过那处,沿途问了路,才知道不用经府衙大门,而是应从西南的角门直接过去。 她一路绕着府衙高墙走过去,眼见着那些有着雅致飞檐的木质楼宇渐远,直到一座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全砖石垒砌的建筑近在眼前,如同一只巨兽勃然朝她扑来。 虞凝霜抿抿唇,并不害怕,想的只是外面自六月艳阳,可谁知这石狱里是怎样阴冷光景。阿爹去岁左臂摔断过,伤口遇阴天下雨便疼,此时这旧疾又是否复发? 她忙将因疲惫不自觉慢下来的脚步再次提起,急急到了那角门前。 刚将来意说了一半,虞凝霜便得了道晴天霹雳——数个守门人异口同声,直言不可能放她进去探监。 虞凝霜在现世看些小说和电视剧,以为只要打点一番,进牢里送个饭、见个面,是再自然不过的简单事。 如今却被现实上了一课。 原来为着防止走漏狱情和互相串供,未决犯是绝迹见不到外人的,就算家人送来衣食之物,也需由看门人转交狱卒,再由狱卒转交犯人。 这西狱又在天子脚下,管理最严,她与阿爹断没有相见的可能。 虞凝霜恍恍站定,静默了不到两秒,便又朝着横眉立目的看门人扬起笑脸。 “既如此,还请差大哥将这食盒转交家父,再告知他家中一切都好。今日准备不周,明日自当为几位也备上好酒。” 看门人哼着鼻子应了,照例开了食盒验查起来。 “瓷器不能进。” 看门人说着,熟练地从门房木桶里抄出几个木碗,不甚在意地翻翻倒倒,将菜肴都移入了那些糊着油垢的木碗。 用心烹制的菜肴通通被搅动一番,肉汁也撒了,鱼块也散了,可这些虞凝霜目前毫不在意了。她只是担心层层辗转下去,也不知最后有几分能漏到阿爹手里。 虞凝霜唯有祈祷这西狱之严,不止在约束犯人上,也当在约束差役上才好(1)。 看门人检查完了食盒,似笑非笑评论。 “有鱼有肉,还有点心糖果,挺丰盛啊。看来小娘子家日子过得不错。” “都是自家胡乱做的。点心是随手捏的糖酥饼,糖也只是滚了点儿糖霜的莲子糖。” 听出他弦外之音,虞凝霜忙借着食盒遮挡,在荷包里足捞了一把铜钱,使劲儿塞到那看门人手里。 “糖是莲子糖。” 她重复了一遍,音色面色尽是哀哀,唯有那双眼睛尽量弯起,努力簇起半分笑意。 虞凝霜指着食盒里那碟粒粒圆白,细声道:“父母怜子,一如子怜父母。都是人生父母养,万望差大哥怜小女苦楚,对家父照拂一二。” 缓步高升的骄阳,将她发髻的影儿映在森冷的石墙上,因殷切动作而抖抖瑟瑟晃动,像是一只扑腾着振羽、嗷嗷等着父母归巢的雏鸟。 好似一个不小心,就要掉出窝来,在地上摔死做模糊一团。 看门人未做声,最后叹了口气,道了声“好”,便催着虞凝霜离开。 虞凝霜一步三回头走了,不知不觉就离了府衙重地,置身于闹市之中。吆喝声、欢笑声、热热闹闹行人……她耳边眼前都是一片欢乐。 可虞凝霜抬眼望去,知道这汴京城的锦绣明亮,实则比那西狱更可怖。 西狱好歹看得到摸得着,她现在面临的,却是某种暗藏的、亘古不变的、巨大而不可名状之物。一层又一层,一级又一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叹归叹,虞凝霜不敢耽搁,又去找了陆十五娘和田六姐。 实乃天幸,两位姐姐都愿意帮忙,只是无法保证什么,都先让虞凝霜回家歇息听信。 可虞凝霜哪里能歇息?转头又去了蒲履铺,将幡儿一扯,开门迎客。 接下来几日,她不仅要照顾家里病弱,还要日日去西狱送饭食衣物。 那些看门人是轮值,虞凝霜此时方知她首日遇上那一拨已算好的,起码没有明着讨要钱财、轻佻言语。 虞凝霜每日应付他们,还要看着蒲履铺子,实在精疲力尽。 她唯有请来杨二嫂照看铺子,如此,她在各处奔波时才不是后脚打前脚的焦急,甚至能抽出时间又去田家杂煎卖起了饮子。 无论阿爹这事是个什么结果,银子总是必要的,她自然要见缝插针地攒钱。 田六姐见虞凝霜短短几日就瘦了数分,如月减寸寸清辉,让人见之揪心,便好一番安慰,又道:“我一直帮你问着呢。喏,我三叔公家的嫂嫂,娘家有人认识一个那西狱中的防守人,说不定能放你进去看看。你莫急,容人两天时间疏通疏通,一有信儿我就告诉你。” 虞凝霜也知这求人办事,急也没用。人际关系本就盘根错节地乱。此时消息又不能速达,只能依着那慢悠悠车马脚程。 她唯有再三致谢,兼着用尽力气卖饮子。 又过一日,已是虞全胜下狱的第七天。 可虞家对他的案情仍是一无所知,也未曾见上一面。 前路苍苍茫茫,饶是虞凝霜一个成熟头脑,全幅冷静肝肠,此时也慌了阵脚。 她甚至病急乱投医,想着干脆去求那位楚大娘子。她不贪别的,只为多少能知悉阿爹现在情况,可有生病受伤。 年长的大娘子多心软而善,而她是豁出去的,便在门口哭号求告,说不定能得成全。 虞凝霜当下打定主意,想着若今日楚大娘子着人来买饮子,她便自请跟去;若是没来,她也问了路摸过去。 结果还真来了。 来人是陈小豆。 他今日却没要三份饮子,而是只要了两份。 虞凝霜尚无暇顾及这些异状,只握紧木勺,想着如何言说。 没想到,收好了饮子,倒是陈小豆先发话。 他抬手一礼,低声说:“家主人有请,烦请虞小娘子赏脸,避人耳目与小的走一遭。” 无论事出何因,能跟严家楚大娘子搭上,虞凝霜都既惊且喜。而陈小豆则未多言,只与她约定在街角汇合便先行离开。 虞凝霜收好东西,稍后跟上,在街角看到了陈小豆,便与他一前一后隔着十几步走。 而陈小豆最终引她去的,却不是严宅,只是一茶舍。 虞凝霜见到的人,也不是楚大娘子。 “严大人?” 待入了一小阁子,看清那茶案后跽坐之人,虞凝霜不禁脱口惊呼。 严铄眉目沉沉,开门见山。 “我听闻令尊下狱,特让家仆寻小娘子来。令尊之事并非无转圜的余地,不知小娘子可愿细听?” 有光通过花格棱窗,凌厉地割到严铄脸上。割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眼眸似开似寐。 此情此景之奇谲,此人此语之神秘,已经让虞凝霜无暇顾及严铄忽然邀约的异状,只下意识回问道:“如何转圜?” 然后她就见那薄凉的唇和冰冷的齿轻轻一碰,严铄面无表情地开口。 “与我成婚。”
第21章 金橘团、婚期三年 严铄语毕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 虞凝霜停转的大脑都没能理解那句话的含义。 等她理解了,又想着,自己是否已然堕入了梦乡? 瞧啊, 被一个仙童引至什么幻境洞府,又见得哪个仙女真人,这不是常见的套路? 换言之,在“神魔奇遇”和“严铄求婚”这两者中,虞凝霜都更倾向于相信前者。 然而,金炉里氤氲的烟气暗香阵阵,直送到她鼻中, 严铄手边的小炉滚着水, 咕嘟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又表明, 她正在现实之中。 虞凝霜实在混乱, 提线木傀儡一般直愣愣顺着陈小豆请引,坐到严铄对面。 离得更近了, 然而严铄面容与她隔着沧渺的水雾, 仿佛要和那水雾一同弥散、扭曲,进而消融, 几乎难辨真虚。 “我知这要求实属唐突, 然令尊之事刻不容缓, 否则恐有发配之危。虞小娘子与我成婚,我自当上下奔走,解令尊此灾。” 虞凝霜没答话, 只忽然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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