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郎中年岁五旬上下, 正捋着胡子在给楚雁君把脉。 虞凝霜心中有了数, 旁人一概不管, 只行至榻前, 捉裙便要跪拜。 没想到楚雁君忽然开口。 “哎——快拦着!新妇不跪,新妇不跪!(1)” 她说这话时, 宋嬷嬷正忙着拽开没眼力见儿的郎中, 其他仆妇也没反应过来。 便只有严铄,一双骨节如青青玉竹的手, 忽地挈住了虞凝霜的左肋, 将她扶住。 两人所穿, 都是特意为了今日见礼备好的银红色衣衫,本就相配。如今这么一扶,衣料摩挲, 身肢牵缠, 便如同一双连理之木。 严铄举动, 看得楚雁君都微惊,转而又会心一笑。 “还是清和疼自己娘子。” 她笑得又咳起来, 可就算咳,也是带着笑音。 “行了行了,快放开你娘子,让为娘的看一看。” 严铄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软玉滑润,便径自从他手中溜走。 他为自己举止感到失措,下意识想窥一窥虞凝霜的表情,正见她睫羽忽闪,明显的神思混乱,甚至用欲语还休的表情看着他。 严铄忽然有些安心。 然而,虞凝霜此时所感所想,和严铄所感所想其实有着天壤之别。 她心头大乱,是因为闹不明白这句“新妇不跪”是什么意思。 便想着,莫不是楚大娘子不认她这个儿媳? 或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那这以后难度可就大了,是不是得找严铄商量商量涨薪? 幸运的是,事实与虞凝霜想的正好相反。 还有些发愣的她被楚大娘子唤到身边,对方语气十分温柔。 “好孩子,新妇不跪,这是章程。” 满屋仆妇听了,心中都各自分明。 这怎么就是章程了? 新妇不跪,那是前朝女皇定的章程,是那些生活在那个最恣意自由的盛放朝代的女郎们,有幸才享受的特权。 都过去一百多年了,本朝极少有人家再循这个旧制。 就算有,那也是因新妇乃高门下嫁,婆家才这般娇哄着。 可自家这一位……不是只是胥吏之女吗? 众人恍然,这是大娘子找个由头心疼新妇啊! 可见真的很重视这个儿媳。 她们便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虞凝霜。虽说昨夜也看过,可此时离得近了,方看清真容。 待看清了,又想,难怪大娘子看重。 单凭容貌一点,这位虞娘子就实在招人喜欢。 她的眼睛长得尤其好,眼裂长而弯,自是圆润讨喜的拱形,于是天然盛装着一段风流、两点笑意。 而若是真笑起来,就如东出之弦月,蕴着漫天星芒;又如新绿的柳芽儿,抚在粼粼春江水。 也不怪仆妇们少见多怪,毕竟就连曾见识过许多官家亲眷的楚雁君,都一时被那眼睛晃得失了神。 且虞凝霜和那些珠围翠绕的美人又有不同。 丰姿耀耀,青春昭昭,华美的衣饰于她而言是锦上添花,但难夺其本身光彩。 楚雁君自恃了解儿子。因此当严铄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她欣喜中却是存了三分不信。 因她实在不觉得严铄是会“一见钟情”的人,也曾暗暗怀疑他是不是为了给自己冲喜,走岔了路,买通哪个贫家,逼得人家小娘子来冲喜。 今日见到虞凝霜,她倒是终于能将那三分不信摒弃了。 虽然去买过饮子的陈小豆和李嬷嬷,都曾向她说起这小娘子的美貌,可楚雁君现在方知:那两人贫瘠的言语笔触,竟未能绘出这艳色十一。 她越看越爱,伸出干瘦的手拉住虞凝霜,只道:“婚仪仓促,让你受委屈了。” 虞凝霜已经看出楚雁君并不排斥她,便漾起笑脸。 “母亲和夫君事事考虑周全,儿媳哪里又半分委屈?您切勿为此事烦忧呀。” 楚雁君听她这样说,愧疚中混杂感激,难免对她更加怜惜。 严家人在外走动不多,且在严铄故意的消息封锁下,楚雁君尚不知虞全胜之事。 且她如今疑窦尽消,只当虞凝霜是严铄真心看中娶回的娘子。 又因己命悬危,这婚事确实也算冲喜。 而为自家长辈冲喜,说得好听,实则对新妇总是有轻慢和强迫之意。 冲喜若是失败了,进门就守孝受苦,还落得一个“克亲不祥”的恶名; 就算成功了,也意味着要日夜在病榻前汤药侍奉。 寻常人家自然不愿女儿受这个气,若是有那烈性的,敢去问一句都会被当做折辱。亲是结不成的,反而转瞬就能成仇。 因此,楚雁君担心虞凝霜多少会将“冲喜”视作一个疙瘩,便先将严铄叫到跟前,立起眉目教导他务必关爱妻子,尊重岳家。又问起陪虞凝霜回门的礼品可准备到位,这九日婚假什么安排,可要带虞凝霜出去游玩……凡此种种。 严铄长揖受教,又将那些问题一一回了,楚雁君才稍稍安心,转而和虞凝霜细细嘱咐。 “你与清和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用常往我这来,免得再过了病气给你。但他要是让你受了什么委屈,只管来和为娘的说。” 因体虚而气息不稳,楚雁君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但是其中情意真切,虞凝霜听了也甚是动容。 虞凝霜是被母亲好好爱着长大的孩子。 这让她积蓄了足够的能量和勇气,能够对年长的女性保有天然的善意,并将曾经倾注于己身的所有正面情感,在不知不觉间反哺出来。 如今,眼见这位和蔼的大娘子久病缠身,形容枯颓,她心中也甚是不忍。 她好像只比自己阿娘大几岁呢,四十多岁,本还在壮年……凹陷的脸颊、干黄的皮肤、花白的头发,若是将这些病痛的摧残一一复原,依稀可窥见她应有的好容貌。 虞凝霜忙弯腰趋身,温声细语地安慰。先说好话“夫君待我极好”,再恳请“日日来陪母亲说话”,最后佯装着委屈说“还想常做些饮子给母亲喝呢!” 听虞凝霜主动说起两人因饮子“结识”的轶事,楚雁君脸上笑意也深了几分。她每每想起这事,就觉得有缘、有趣,止不住和她聊起来。 婆媳不过初见,然而一个问一个答,一个逗一个笑,竟已然很亲密,如同天定。 众仆妇也赶忙不要钱似的在一旁陪好话,这个说大娘子慈爱,那个说新妇孝顺。 一时之间,这总是寂静晦暗的正房内,倒是满盈难得的欢乐。 既然说到了饮子,虞凝霜正好顺势送上给楚雁君的礼物。 她作为一个嫁妆都是严家出的穷人,在这见面礼上充大尾巴狼大可不必。 因此送的礼并不值钱,而是自己亲手做的一罐话梅。 楚雁君打开那小白瓷罐一看,就见那一颗颗话梅大小均匀,通体都是醇浓的绛紫色,表面蒙着极细腻的白霜,就像是在浓墨重彩的锦衣外,罩了一层轻薄的罗纱衣。 光从这卖相就可见炮制得十分用心。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些话梅,虽然比不上人家“十蒸九晒,数月一梅”的精制功夫,可也是虞凝霜竭尽所能认真做的,比往常给家中做要细致不少。 她之前也给楚雁君做过话梅饮子,当时的话梅是青梅做的。这回却是用黄梅,滋味又有不同。 她去了好几家果子店分别购入黄梅,挑出整体品质最好的一家犹嫌不足,又一个一个亲手挑出个体最优的梅子,保证每一个都是皮薄肉厚。 然后细致搓洗,耐心浸泡,小心翼翼地在太阳底下翻晒……甚至挨个去了核,只余梅肉。 这批话梅是虞凝霜做的最成功的一批,味道和卖相都无懈可击。 是以,此时虞凝霜难免露出几分骄傲来。 “这是甘草话梅。听闻您时常咳嗽,或许食之可缓解一二,也可以——” “请稍等。” 一直在榻侧的那位郎中忽然开口,打断了虞凝霜。 他睨一眼那梅香四溢的小瓷罐,便将问题朝虞凝霜抛来。 “敢问娘子这话梅里都放了什么?” 直白的问题让虞凝霜一愣,然而很快便收拾情绪,利落回答。 “知道母亲在用药,怕解了药性,所以不敢随意添加。只用盐杀水之后,再加糖和甘草腌制的。” 否则,为了美味,也为了个中功效更好,制话梅再加些苏仁、茴香、陈皮一类的药材是常事。 郎中闻言未置可否,只将话梅从楚雁君那讨来,拿出一颗嗅了嗅。 光看那尖角的山羊胡子如何猥獕的耸动,便知有几多鼻息喷到那一颗漂亮的话梅上。 自进屋来,虞凝霜第一次收了笑脸,微蹙起眉。 谁料那郎中将眉皱得比她还弯,如同两条被刚翻出土的蚯蚓扭动到他脸上。 “娘子这甘草……似是不佳,不知是在哪里买的?孝心固然可嘉,但这草药啊,哪是说用就用的?可不能有半点差池啊!岂不知劣药如毒耶?” 话音落,刚还一片热闹熙熙的屋子,霎时安静下来。 不止是楚雁君,连着满屋仆妇都面露尴尬。唯那郎中,捻起胡子,挺起胸膛,似是对自己的说教十分满意。 虞凝霜一晒,只觉得气血翻涌。 他连自身姓甚名谁都没报,上来就以问题打断她的话,已是无礼。 但因看出其医者身份,虞凝霜也就忍了。 可他蹬鼻子上脸,正经的亲长尚未说什么,他却以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对她送的礼物指手画脚,这虞凝霜就不能忍了。 尤其,她送的还是吃食,却被他类比做毒物。若是有意,便是阴狠;若是无意,也是愚蠢。 人,她暂留。但事,必须当场解决。 于是,在任何人做出反应之前,虞凝霜已然呼喊出声。 “当真?!” 她声如惊鸟,抿紧的唇瓣看起来羞愧难当。 “郎中真是心明眼亮,竟一下就看出药材好坏。我也确实不太懂,您再帮我看看——” 严铄一直侧目看着虞凝霜,便眼瞧着她将黠慧又冰冷的笑意,和最后一句话一起送出。 “——您再帮我看看,这甘草是不是真的不好?” “品质确实不佳。” 郎中无疑有他地秒答,又坚持不懈地加上自己的见解和洋洋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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