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府中,突然得到惊喜礼物的,不止虞凝霜一人。 端着小儿子亲手送来的凉粉,楚雁君只觉得恍然如梦。 再听得宋嬷嬷绘声绘色描述严澄是如何与虞凝霜一起做的这些凉粉,她更是几乎不敢动弹,担心惊扰这美妙梦境一般。 严澄歪歪头,握住母亲的手往前递了递,晶莹的凉粉便和楚雁君眼中的泪意一同晃动,须臾,又被她一同咽了下去。 “……好吃。” 其实,楚雁君的喉头腥甜,舌尖涩麻,吃不出太多味道,但是她确信,这就是她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冰饮子。 看着严澄绽出的笑脸,她恍惚间回到了多年前的夏夜。 风亭斜檐挂着银盘,满铺的青竹簟如澹淡的水波,温柔托着一家四口。 夫君带着严铄读诗,而她抱着年幼的严澄,一勺一勺喂他吃一碗新捣的果泥。他那时刚会说话,正爱说话,挥舞着小手一个劲儿喊“甜”。 楚雁君终于也尝到了一丝甜。 “福寿郎,母亲有心无力顾不上你,时常觉得对你不起。” 楚雁君揽过严澄。物是人非,唯有一片慈母胸怀不曾更改。 “好在你阿嫂是个有耐心的。往后,你要听她的话,明白了吗?” 严澄点了点头。 …… 待目送着小儿子离开,楚雁君忽然问李嬷嬷。 “巧姐,你觉得霜娘如何?” 李嬷嬷张口便夸,“品貌皆佳,最难得的是娘子二九年纪,做事却老成稳重。就说带福寿郎做那一碗凉粉,老奴觉得她把事事都考量到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娶得这样新妇是严家的福气。” 惊喜过后就是患得患失的忧愁,楚雁君缓缓道:“可她一进门就被我们这一老一小拖累,不得自在。我只担心她迟早要厌烦的。且……清和为人,你我又不是不知。他哪点讨小娘子们喜欢?” “这您说得就不对了。” 仗着看严铄长大的情谊,李嬷嬷当即反驳。 “阿郎面貌好,身量也好。那小娘子们嘛,看到俊俏郎君总是欢喜的。” “那是我给他生得好,怎算他的好处?” 楚雁君叹笑,带点苦中作乐的狡黠。 “你且再说说,清和还有什么讨小娘子喜欢的地方?” 李嬷嬷想说严铄起码是个官身,俸禄丰厚,在这锦绣京中又有这一方家宅仆从。 可但凡提到官职,便如同狠踢严家人心窝,这话实说不出口。 她想来想去,也知严铄那性子既不会风流,更勿论体贴,根本不招小娘子们待见。 李嬷嬷憋红了脸,最后道:“阿郎是大孝子,对您实打实的孝顺呢。” 楚雁君便慨然长吁。 “怕的就是他这个孝顺。” 话说多了,楚雁君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咳。 “咳咳……他孝着老娘,便要冷了娇妻。我如今身薄如纸,三天两天,小病大痛。折腾霜娘不说,要是稍有不慎,清和还难免责怪于她,夫妻间生了嫌隙。” 楚雁君边摇头边说,“我情愿他别管我,只与娘子好好过日子。” 说到最后,她又嘱咐李嬷嬷,“所以往后他们夫妻之事,你尽量偏着霜娘一些,莫让她受了委屈。我也好放心。” 这交代后事一样的语气,让李嬷嬷心痛难当。 她只能用自己胖乎乎的手,紧紧握住楚雁君宽大衣袖中的嶙峋枯枝。 一如二十几年前,她被人追赶着摔倒在地,而与夫婿外出踏青的楚雁君,想都没有想,就朝她伸出手一样。 *——*——* 严铄有九日婚假,因要做出新婚蜜里调油的假象,夫妻俩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东厢房内,严铄连书房也少去。常年紧绷下忽然温软的休憩时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夜间,还要再被虞凝霜熊着摇床。 他只觉得虞凝霜有事没事就往自己面前晃,却不知她是在抓住机会从他那赚冷漠值。 虞凝霜离家前,已嘱托阿爹寻找铺面开饮子铺。昨日阿爹托人来传话,说找到了两家合适的,只等她回门的时候说道说道,做个抉择。 虞凝霜霎时动力充满,自然要全速进行这无血无泪的原始资本积累。 目前,她存在系统那里的冰块已有百十来公斤,只等着开店扬名。 在收集严铄冷漠值这件事情上,也不知是虞凝霜手段纯熟,哄人气人掌握得恰到好处; 还是严铄是另一种意义的情绪稳定,为人虽冷,但自有法度,总在一个合理范围内沉浮。 总之,这些日试验下来,虞凝霜每日能摆弄得严铄更新一两次冷漠值,平均得到能十点。 虞凝霜对此很满意。 这样一看,那总共1000点的最终目标,就算保守估计,有小几个月也是手到擒来。 趁着金乌玉兔相逐顾不得自己,光阴便悄悄在愈发葱翠的树荫间溜走,转眼,就到了虞凝霜和严铄成婚的第七日。 依照时人习俗,这是新嫁女回门之日。 而严府早已做好准备。 虽自家没有豢养马匹车辆,但是租了两架高轩马车,正日一大清早,就由民车驿的伙计准时赶了过来。 那马车正是都下最时兴的样式,朱轮青帘,阔盖长辕,一眼瞜不全的气派。 一架载着李嬷嬷、陈小豆贴身作陪的一对新人,另一架载着两个仆从并着无数礼物,沿着婚礼当日一模一样的路程往青槐巷的虞家而去……
第27章 看铺子、姜梨蜜水 这还是卜大郎第一次来虞家。 前几回严府往这儿送定礼等物, 连带着大婚接亲那一日,都正轮到他守严府宅门,所以没来过。 他早听说娘子娘家清贫, 现在一看居然还赶不上他家——尺寸的容膝之地,只两间屋子,连厅堂都无,好似更没什么可贮存物件的地方。 如今他扛着礼物犯了难,不知要将其放到何处。 卜大郎唯有站在一旁,等许宝花抱着虞凝霜上下其手摩挲着哭完,再等虞全胜握着虞凝霜的手无语凝噎完, 最后还要等一双弟妹围着虞凝霜欢欢喜喜闹完, 才恭恭敬敬向虞凝霜请示。 “瞧我, 把这事儿忘了。” 虞凝霜说着, 指着偏屋引他两步,莞尔一笑。 “放那屋就成, 我们姐仨儿就睡那屋。” 卜大郎便和白婶子开始往里搬。 这屋子狭小, 他们两人忙活起来都有些紧巴,更别提屋里本来已经摆了不少箱盒, 掣肘又绊脚。 卜大郎认出来, 那些正是严府前前后后给虞家的各种礼物。盒子上面红绿销金的彩帛大花, 还是他和婆婆一起挽的呢。 也不知为何,这些礼物虞家竟是半份未拆。 那彩帛大花层叠的花瓣中还嵌藏着大婚当日抛撒的彩屑,在这阴晦的小屋中, 开出几分随时要由盛转衰的颓唐艳色。 着实有些怪异。 因为实在没有足够空当置物, 箱奁堆叠着摆好了, 剩下的一些布匹和几件新被新褥,卜大郎只能将它们规整地放在了床上。 卜大郎最是个老实本分的, 否则也不能在严家待了多年。他看起来有点子憨傻,待人做事却极有分寸。 便如现下,这间屋虽是虞凝霜和弟妹同住的,可到底算是主家娘子的闺房,卜大郎本不该多看一眼。 然而,随着东西一件件摆上去,就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洞察到一种令人悚然的晓悟—— 这本来应该是娘子每日成眠的地方。 而现在,它被华美的锦缎遮掩和替代。 简直、简直就像是用这些东西,把娘子换到了严府去。 卜大郎今秋就满二十岁了,家里正张罗给他说亲。 年少慕艾,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许多个严府里清闲的午后,卜大郎也曾后脑枕着双手望天,幻想未来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们又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模样算是周正,且有正经的活计,阿娘说已有好几家托人来问。又听阿爹说“我大儿样样好,给谁家做夫婿都是他们的福气。可一定要挑个聘礼要得最低的人家。” 卜大郎倒觉得他一定要挑个可心的,聘礼什么的无所谓,人家若是多要些,他家也出得起。 他已在严府做了五年长工,因严府厚道,给得月钱颇丰,攒下了不少银钱。他婆婆在严府时间更久,已有十多年了,每月比他还多挣两百文、三斤粮哩!也全给他留着,说娶媳妇用。 卜大郎便想,要为自己的娘子用心备一份好聘礼。比上或是不足,但一定要比下有余,让她风风光光嫁进来。 然而此时,卜大郎忽然迷糊了。 聘礼出得好,就能把一个小娘子从她哭泣的爹娘、年幼的弟妹身边撕开、拔起,乐呵呵放到自己家里吗? 又是多好才算个“好”呢? 比方严家聘礼中有十匹丝缎,卜大郎则顶多出得起五匹细布。 主家的富贵在卜大郎看来已是此生难及,但是天外有天,能出得起百匹丝缎,千件华裳的豪门贵胄也不胜枚举…… 这样的人家,娶新妇时是不是能更理直气壮一些? 新妇的娘家人,是不是也能更开怀一些?而不是像亲家大娘子和阿郎一样,面对自家阿郎没有半点儿笑意? 这样岂不是显得娘子很可怜吗? 这个念头一出,卜大郎又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人家虞娘子现在是簪玉戴金的官家主母,什么时候轮得到他这个指缝全是泥的力士可怜? 一连串儿问题,实属卜大郎自己为难自己,他想不明白答案。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能在徒现的灵光中,以这些问题进行模糊的自省,就已经是千千万万个“他”所未能及之事。 可是,当他见到虞凝霜始终跟在严铄身后半步,含笑向来看热闹的邻居们致意时,又难免隐秘地替严铄高兴起来。 多么贤惠,多么驯静的娘子啊! 为人妻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血脉里那种无从溯源,却又确实代代相传存在千百年的自傲,让他忍不住地得意。 可天性的纯良,又让他为想着给自己留碗凉粉、被家人担忧思念的虞凝霜感到愧疚。 卜大郎就这样被两边的情绪拉扯着,陷入了不自知的纠结里,几乎不再敢直视虞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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