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斜街便是多牙行,就如拾掇铺子的圬者和香婆,皆是严府力士就近从那雇来。 这回,虞凝霜亲去,却不是为这些短期的雇佣,而是要真正买人。 人口拐卖,本朝自然是明令禁止的。 犯下这般逆天心、悖人伦的罪恶之人,自先秦起,就是要受离骨断肢之磔刑处死的。 本朝不禁的是“正常”的奴仆买卖。 有了卖身契,有了官方章,有了被卖者的家长亲族首肯,那这事情就再正常不过,再正规不过。 就是那御座上的官家来了,也挑不出错处。 丈夫典妻,小叔卖嫂,父母将女儿卖给大户做粗细婢妮…… 卖卖卖,都可以卖。 尤其是士大夫间转送妖童媛女,就如同转送一件精美的器物,将其作为展示彼此高情厚谊的证据。 这样风尚下,就算说禁止人口买卖,又怎么禁得住? 这条斜街甚是热闹。 汴河编织的水网中,这是经纬最繁密的一片。船橹声、车轮声、讨价还价声,逐利的人没有停歇,也不能停歇,纷纷顶着烈日讨生活。 虞凝霜找人问路。 她问的是贩卖奴仆的最大的牙行在何处,且必须是官牙,不能是私牙。得了回答便迈步朝那边走去。 李嬷嬷在一旁笑眯眯念叨。 “官牙好,官牙好,娘子选得对。价钱虽贵些,成色却好。” 一瞬间,李嬷嬷慈祥的圆脸和那个香婆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这一份不管虞凝霜做什么,都应和夸奖的热切;还是那一份讨论货物时的自然随意,都让虞凝霜恍惚着胆寒。 于是,虞凝霜那和人撕扯打架时、直面冷漠的官员时、惊悉阿爹下狱时都挺得笔直的脊梁,细细打了两颤,以致于她步入那牙行时,身形都有些不稳。 和外边那些喧杂的牙行相比,这家牙行安静许多。 被卖的驴马尚能自由嚎叫,被卖的人却多半不能。 虞凝霜的裙边刚擦过门槛儿,便有牙人热情地迎上来,听明来意之后即引着两人往后院去。 之前楚雁君提起让虞凝霜买女使时,虞凝霜下意识地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顺其自然,入乡随俗,这些话在穿越来此世的十八年间,她已数不清握着拳告诫自己多少次。 最早那些年,她步履蹒跚,不仅是因为身体稚嫩,更是因为心里憔悴。无论怎么走,她都觉得步步如刀割,像是刚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起码还是公主呢,有姐妹和家族护持,有人顺着她的心意,将魔药放到她的手中。 而虞凝霜这一双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的手中至今空空如也,没握住任何能和世道抗争的筹码。 眼见街边衣衫褴褛的乞儿,她无法施舍食物,因为她的弟妹还饿着肚子; 耳听临街某家相熟的婶子被丈夫殴打,她也不能去仗义执言,因为她跛着腿的阿娘撂下蒲草拽住她,惊异无比地问“官府都不管,这哪是你一个小娘子能掺和的?” 没多久,虞凝霜就听说那位婶子没了。 所以系统赠送虞凝霜三个愿望时,虞凝霜便直说自己没有那大慈大悲的救世情怀,无非是希望自家的日子能过好。 因为虞凝霜深知,那些轻飘飘的正义感和道德心稍有差池,就会变成沉甸甸的铡刀,回旋着朝她和家人身上砍来。 十八年,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 原来,还是没有。 虞凝霜觉得悲哀,又觉得庆幸。 从牙行门口到后院短短一路,她逆着心、逆着好不容易滔滔流淌的千年光阴,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在窝棚阳光难抵的暗影里,十来个灰扑扑的人影缀在其间。她们或坐或卧在那杂草席子上,面貌乃至衣饰各异,但俱是十二三岁的。 被牙人赶出来给虞凝霜瞧时,有的仰着头目光殷殷,有的蜷着身子不住发抖。 “这拨儿年岁最小,好管教。娘子看看有没有合意的?” 牙人一个一个扒拉着给虞凝霜看,非常的热心。 这牙人是人精中的人精,因看出虞凝霜穿戴只是薄有家资,太贵的也买不起,便先带她看年纪小的。 越小越受欢迎,越容易卖出溢价去。就像最娇嫩的花骨朵,最招人稀罕,也最好修剪造型。 让她开花她便得开花,让她结果她便要结果。 但因虞凝霜没什么回应,不知她到底要什么样的,牙人一时也搓着手犯了难。 他寻思着来买奴仆,那是好事嘛!各人都是积极得很,不住地询问、查看。 怎么这一位面无表情,眼波也不聚,只遥遥散出去。 他忽地恍然,这位娘子既不甚欢喜的样子,那便可能是来给夫君挑选通房啊侍妾的。 啧,这种最麻烦。 和他家婆娘似的,这些女人家都这样!明明心眼针鼻儿小,偏硬装大度。 要使脸色,有本事回家和她男人使去,尽到这儿来耽误他生意了! 牙人在心里暗骂,脸上却仍堆笑,试探着开口。 “屋里还有一些样貌身段更好的,您——” “你这牙侩莫胡说!” 李嬷嬷忙呵止他,“我家娘子是来买正经女使的。” 牙人干笑几声,而虞凝霜可算回了神。 “不用了,就这些,我再看看。”她木然低声道,终于真正看向那些孩子。 这一看,居然看见一张熟面孔来。 虞凝霜不知对方认没认出自己,她却记得这孩子—— 当初虞凝霜在金雀楼被齐三郎调戏时,在那小阁子里弹唱的小歌伎就是她。 也是她,虽然被严铄的质询吓得眼泪汪汪,却仍是诚实而勇敢地证实了齐三郎的恶行。 担心她会被齐三郎家报复,之后虞凝霜曾去找过她,想着至少当面道谢,亲见她无恙,虞凝霜才好放下心来。 可这孩子却已不见踪影,而偌大的汴京城有无数飘荡于各个酒楼食肆的伎子,根本无处搜寻。 如今此处再见,实乃天定的因果,虞凝霜自然挑定了她。 但担心牙人坐地起价,虞凝霜便未表现出异样。 她只装作认真地将那些孩子各个看过,又挑了几个询问情况,最后才伸手一指那小歌伎,随口嫌弃一句似的,道“那一个模样好像挺秀气,只是也太瘦小了些。” 牙人马上答:“今年才十三还是十四呢,娘子回去多赏几碗高粱水饭就催起来了。她会弹胡琴会唱小调儿,书契也都全乎,您若要她,马上就能办得。您要正经女使不是?这就是个家世清白的,祖辈就住怀仁坊那片儿,前几日刚被家里大伯卖来的。” 虞凝霜一哂,“什么清白的人家卖亲侄女啊?” 牙人被她噎住,想这娘子年纪轻轻却难以捉摸,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意。 他心中恼火又发作不得,只拎小鸡崽儿似的将那始终垂眼的小歌伎拎到前来,拧着她胳膊狠叱。 “抬头让娘子看看!” 虞凝霜便见那小歌伎缓缓抬头,而后眼睛微微睁大,应是终于认出了她,却飞快低下了头不语。 虞凝霜暗笑,和自己倒是挺有默契的。 又装模作样挑拣几句,虞凝霜便说要买这小歌伎。 牙人满脸褶子笑开,庆幸做成了这笔生意。 这丫头长得不赖,可性格实在木讷不讨喜,他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和欢喜的牙人相比,李嬷嬷却不太满意。能弹会唱又不能当饭吃,她一心想找年长稳妥的照顾虞凝霜。 可现下这一个,瘦小年幼,又不甚伶俐的样子。 依自家娘子这么温柔的好性子,还不定是谁照顾谁呢? 可李嬷嬷又不好违背虞凝霜,便凑近撺掇她再买一个。 “大娘子本也说让您买两个的。银钱老奴都带足了。” 虞凝霜摇摇头。 这样的挑选她做不了第二次。 事实上,此时的虞凝霜就像是一个第一次站到尸体前的法医学学生。 就算构建了长久的心理准备,就算身边人都和她拿着同样的解剖刀,就算所有人都说她做得对、鼓励着她……亲手划开血肉,直面汩汩鲜红的时候,仍是心头五味杂陈,几欲作呕。 虞凝霜哪有余力再在此间纠缠?便开始忽悠李嬷嬷。 “嬷嬷以一敌十,母亲身边只你一个。我又怎能越过母亲去?一个就行了。” 这话说的有声没气,却足够中听。 李嬷嬷便也不再劝,和牙人你一言我一语把价钱讲下来三两。 最后,虞凝霜花了四十五两,拿着一份身契出了这牙行。 她扭身问那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小歌伎,“你可认出我了?” 谷小星点点头,“与娘子在金雀楼见过。” 方才在窝棚里,她一直低头不敢细看买主。加之虞凝霜衣装和金雀楼那日截然不同,又一直压着嗓子说话,谷小星刚开始确实没认出来。 直到虞凝霜“清白人家”那一句,清凌凌的嘲讽语气,似曾相识,才真正让她认出了来人。 这位小娘子当时不是在金雀楼帮工吗?怎么转眼就能拿几十两来牙行买人了?谷小星百思不得其解。 她咬着唇怯怯地想,都说人美心善,只希望这位娘子性子宽容些,自己少受些苦头。 “谷小星是你本名?” 被虞凝霜的问话打断了思路,谷小星忙答。 “谷是本姓,名字本来是没有的。” 她不住抬眼看虞凝霜面色,声音细若地解释。 “后来跟师傅学艺,起的花名‘小星’,大伙儿就都这么叫了。娘子要、要是不喜欢,您给我改一个。” 虞凝霜沉吟。 小星,这个名字本来多好。虽简单,确如此可爱又灵动。 只是,就因世间男子贪爱那众星捧月、星月交辉的齐人之福,“小星”便辗转零落成了妾室的别称,平白让这至明至洁的意向沾染了脏污的俗垢。 “音不变,且改个字罢。” 虞凝霜淡淡笑开,“改成拂晓的晓,如何?” 拂晓之星,虽然寥落少伴,却最为明亮。 “多谢娘子赐名!” 名中的含义谷晓星尚不知晓,只是改名这个举动,让她感到一种被收纳的安心,这便弯膝要行礼。 虞凝霜扶住她,手掌磨着她粗糙的衣料。 “走罢,先去给你买些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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