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大人明鉴,您可看到了,两次都是他人蓄意挑衅,民女可是清清白白。” 这本就是虞凝霜最擅长的。她的声音软得像是任何一个自恃美貌撒娇之人,将姿态放低,可怜楚楚邀人怜惜。 严铄完全没想到她是这样反应。明明是他先起头打趣,此时却完全招架不住。 他轻咳两声,企图咳散正涌上脸颊的热意,或是如此便可自欺欺人这热意是咳嗽所致。 严铄赶紧转换了话题。 “谢府的冰窖我早有耳闻,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之前未曾细思,如今见了冰窖才想起,运冰需速战速决、需器具完备,实非易事。如你所说,交给强壮的铺兵们做方好。” 严铄缓缓说着,心绪一点点平复如常,不动声色地边说边观察着虞凝霜。 “你之前独自打理,想来很是辛苦。” 这话要怎么回? 她辛苦?辛苦个鬼! 即时在识海里和系统说一句话的事儿,嘴皮子都不用动一下! 虞凝霜心中警铃大作。 虽知严铄只是随感而发,可她完全不想讨论这个敏感又危险的话题。 平时糊弄谷晓星的那些话,虞凝霜可不敢随意在严铄面前说。 可偏偏此时谷晓星也在身旁,她又不能临时改口。 “还好,不算辛苦。”她含糊其词,“主要是之前那家冰窖照顾我。” 紧急转移话题的人变成了虞凝霜。 而且一反常态,转得极其生硬,转到了那李牧之的身上,仿佛他真的有什么值得虞凝霜在意似的。 “没想到你并不阻拦我和他较劲。” 说出要送月饼时,虞凝霜不确定严铄会同意,这才未等他回答就先斩后奏。 现在看来,他既然能拿这事打趣,实则是不反对的。 “我还以为你一直反对我开店,反对我出风头呢。” “我并非反对你开店。” 严铄立时停住脚步,正视着虞凝霜回答,语气中缠绕一丝急切。 他似短叹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只是饮食行当,利市三倍不止,日进千金有余,向来暴利。谁也不愿自己的渔利被触碰。加之酒楼、脚店集结成团行,频繁往来,互为照应,其中人情世故更是深不可测。” 所谓“团行”,乃各行各业自发的组织(1)。 本朝工商发达,团行自然繁多,上至开遍全国的银号,下至同一条街上的卖菜小贩,都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团行。 团行内部,各家抱团取暖互利,制衡价格,分享情报。 若是遇上和官府交涉、恶意竞争等大事,还有被称作“行老”或是“行头”的首领代表众人出面。 可以说,是各方面都非常完备的行业协会体系。 只可惜,这些团行再好都和虞凝霜无关。 她的处境非常尴尬。 这独一份儿的冷饮铺,过于稀奇,前路未卜,已经开张月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饮子行或是食饭行来找她入行。 所以虞凝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也难怪严铄会说:“你独身一人贸然入市,本就不妥。若是寂寂无名也就罢了,可偏偏你店小,却名大,风头盖过同辈,自然只能曝于人前。你可想过,往后日日都如今日——萍水相逢之人也能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想过。” 虞凝霜平静地回答。 “早就想好了。” 她眼波微转,无言地看向熙攘的街市。那仍然带着轻快笑意的眼中,凝聚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见她这样,严铄千般万般劝解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既然想好了……” 严铄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释然,“那就去做好罢。” 而另外一件虞凝霜想了很久,终于到了最后收网阶段的事情也提上了议程。 *——*——* “多谢黄郎中,那这医案册子我就拿走了。” 黄郎中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虞凝霜说她要拿医案册子去研究婆母病症,这孝心之举他又确实无法阻拦。 黄郎中觉得这是虞凝霜不信任他,哼哧半晌,只能在别处找补。 “娘子如此心系大娘子病情,实是孝顺。但娘子自己也要保重。不知娘子最近身体如何,可随时来找老夫把脉调理。毕竟成婚将近两月,娘子一直没有身孕。” 打量的目光落在虞凝霜身上,如同新婚当日,众人一边欢呼“早生贵子”一边往她身上抛的红枣等物。 莲子微小,桂圆轻盈,可当它们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氛围裹挟着打在层层锦绣的婚服上,居然仍比虞凝霜想象中要疼。 也让她恍惚间意识到,这具温暖的、健康的、能够孕育生命的身体,就是一个靶子。 就该挨这些东西打。 所以严铄说得并不全对。 她何需开了铺子,有了盛名之后,才被人“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从她降生为女子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所以,黄郎中这样一个年老的异性郎中,也能面不改色地就妊娠一事对她指指点点。他毫不避讳,言谈中没有半分的尴尬,仿佛理所应当。 即使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即使她才成婚未到两个月。 “若是娘子能尽快诞下一儿半女,这对大娘子来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 “你管得着吗?” 黄郎中霎时噎住,瞪大眯缝的眼睛,惊骇地看着虞凝霜。 “娘子说什——”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幻听了,不死心地想要确认。 而虞凝霜大发慈悲地回应了他,“我说,你管得着吗?”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烛花忽爆,而后燃得更旺。 如同看一个索命的恶鬼,黄郎中看着端庄地坐在她对面的虞凝霜。 从他的角度看去,荧荧烛火似在灼烧她的脸,将上面温柔贤惠的假面彻底烧掉了。一如今日之内,两次不愉快的经历已经彻底耗尽了虞凝霜的耐心。 驱逐黄郎中之事,她筹划日久,今日借来医案册子就是最后一步,她也不需要对他再客气了。 她施施然起身,丢下仍魂不附体的黄郎中,往房门而去。 临了,她回头看了这客房一眼。 严府屋宇不算多,客房只有两间,其中更好的这间给了黄郎中。 自他住进来后就好好打点了一番,如今器物精雅,陈设有序,甚至不比楚雁君屋里差。 虞凝霜叹,真是便宜他逍遥这么久。 出了门,借着门口灯笼,虞凝霜随手翻了翻那医案。 前两个月记得还算认真,可再往后,就像是暑期最后两天狂补出的作业一般,有一种重复而潦草的美感。 以她浅薄的医学知识,也知记录得并不认真。 虞凝霜嗤笑一声,收好医案,带谷晓星回东厢去,路上还在嘱咐,“你今日早些睡,咱们明日还有大戏要唱。” 翌日,巳时刚过,凌玉章如约来到了严府。
第48章 三步走、众人声讨 第一步, 是愤怒。 “卜大郎!你一大清早折腾什么呢!?扰了老子的回笼觉!” 卜大郎正在往黄郎中隔壁的客房里搬桌凳,那一阵“叮叮咣咣”噪音却将黄郎中吵醒。 黄郎中裹上外衫,疾步到屋外就劈头盖脸把卜大郎骂了一顿。 卜大郎赶忙诚惶诚恐道歉。 他实在不想招惹黄郎中, 只因对方似是宿醉,身上还有酒气。 而黄郎中宿醉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昨夜被虞凝霜怼了之后,后厨“恰好”又送来一坛他最爱的酒,供他借酒消愁,边喝边骂虞凝霜,却又不会大醉。 如今他仍有些模糊的醉眼顺着卜大郎的手臂, 看到了他正搬动的凳子。 黄郎中一怔, 而后更近地凑上来仔细看。 卜大郎知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这是府中最好的一套红漆桌凳, 筋骨雅致, 线条凝炼,桌腿嵌满流光闪烁的螺钿, 连大娘子都不舍得用, 常年在库房里盖着毛毡珍藏。 今日娘子却特意吩咐他搬到那客房里去。 随即,卜大郎便听黄郎中问:“府里要来住客?” 卜大郎甚为紧张, 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在为娘子请来的女医布置客房。 这些日子, 严府里为了虽迎接这位女医好一阵忙活, 却都想方设法瞒住了黄郎中。 只因为娘子早叮嘱过——不可让黄郎中知晓她另请女医之事,说是怕黄郎中心里不好受。 多么心细、多么善良的娘子啊! 卜大郎不禁在心里感叹,想虞凝霜把事事都考虑到, 十分稳妥。 他极为信任尊敬虞凝霜, 也就没去细想, 既然想瞒住黄郎中,虞凝霜又为何会特意让他在今日一大早布置另一间客房? 两间客房隔墙比邻, 黄郎中不可能听不到动静。 只怕就是想到了这一处自相矛盾,卜大郎也只会觉得再稳妥的人都会有疏漏,用十个八个理由为虞凝霜开脱。 卜大郎现在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让黄郎中看出了端倪,当下紧张不已,磕磕绊绊回话。 可他又不善说谎,愈发显得可疑。 黄郎中见他如此,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三追问,且质问的声音更急。 卜大郎虽敬娘子,但是怕郎中,乍被一唬,不小心就秃噜出一句“是为了新来的郎中……” “什么?!” 黄郎中听了,差点气得厥过去。 “哪里来的郎中?姓甚名谁?谁请的?” 可怜的卜大郎比他高一头多,仍像小鸡崽儿似的待在原地挨呲,被他酒气喷了一身。 黄郎中双眼猩红,耳中都是气血翻涌的嗡嗡声。 他就说府中人最近怎么都神神秘秘的。 尤其是虞凝霜,昨夜居然敢对他那个态度,原来是另有打算!偷偷摸摸就请了别的郎中! 黄郎中气得头昏脑涨。 若是能提早知道,他也许还有时间冷静思考。但是这事情明显蓄谋已久,府中人皆知,唯独将他蒙在鼓里。 知晓之日,已经是对方登堂入室之时。 连卜大郎都看得出来,黄郎中现在已经气疯了。 所以第一步,是愤怒。 是自负之人被挑战时的愤怒。 第二步,是虚荣。 远远地,一直依虞凝霜之令观察这边的谷晓星,终于从草丛中现身。 她装作才看见卜大郎和黄郎中情状的样子,着急忙慌,上来便拽拽卜大郎衣袖,用恰到好处的音量细声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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