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哥,你、你怎么说了呀!娘子再三吩咐不能让黄郎中知道……” “晓星儿。你来得正好。” 黄郎中努力平复语气,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自打谷晓星入府,他就看上了这鲜嫩的小丫头,奈何虞凝霜看得紧,他几乎没和谷晓星独处过。 所以此时相见,就算正在气头上,他也尽力装出了温文尔雅的样子。 谷晓星面露难色,一双白净的小手在衣襟上拧啊拧,看得黄郎中心里更乱。 半晌,她似终于下定决心,用一句“后厨叫你去扛柴”为借口支走了卜大郎,随后与黄郎中道,“黄郎中,我告诉您,可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按照虞凝霜教的,谷晓星一句一句复述,把另请郎中之事真假参半地讲述了出来。 谷晓星讲得流利,实则心里很没底,不知自己演技如何。 其实,因为第一步进行顺利,她的戏份已经简单很多。 ——假如卜大郎没能将女医之事暴露出来,就要由她兜底,“一不小心”说漏嘴。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演,哪有真正毫不知情的卜大郎反应真实? 谷晓星不禁想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卜大哥确实是仆从里最害怕黄郎中、也是最憨直之人。 虞凝霜算得准,谷晓星演得也好。 谷晓星对自己演技的担心,实是杞人忧天。 且不说她曾是歌伎,被迫学会了如何拿捏情态,拿捏的还正是黄郎中这样脑子不清醒的男人;就单说这些日子在虞凝霜身边,亲历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这一份耳濡目染,就足够对付黄郎中。 所以她的总结陈词说得很真挚。大意就是她觉得虞凝霜不该新寻郎中,因为黄郎中足以胜任此职。 “我、我也曾劝娘子,但我人微言轻,娘子自是不听的……” 说到现在,黄郎中的脑子已经被清丽的小丫头塞满了夸奖,如同塞满了软绵绵的棉花似的令他飘飘然,对方也是在此时,忽然塞进来一颗惊雷—— “娘子新找这一个郎中……只是、只是一个村里来的女医。” 此言一出,黄郎中震惊得说不出话,竟比得知虞凝霜另寻郎中时还要震惊。 他本来寻思着,既然特意另请,必是比他更好的,还因此怀有一分模糊的心虚。 再不济,也该是个和他差不多的。 怎么找了个村医?! 谷晓星似也和他同仇敌忾,越说越气愤了。 “居然请了个女医。学医哪是女子能做的呀?肯定是比不过您的。说到底,女子就是比不过男子的。” 这话真是说到黄郎中心坎儿里了,不禁想这个家里还是有明白人的。 毕竟自从那个虞凝霜嫁进来,各人都变得越来越奇怪,就连阿郎也…… “阿郎呢?”黄郎中问。 他就这么任他婆娘胡闹? “阿郎也在正屋陪着呢,现在那女医在给大娘子诊脉。黄郎中,说实话我真不放心,求您也去看看罢。” 谷晓星神态焦急,语气细弱,“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郎中了。” 眼瞧着黄郎中撒腿就往正屋方向走去,谷晓星伫在原地拍拍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而后赶紧跟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成功了。 黄郎中完全被她言语撩拨得失了分寸,竟然真的头脑发热去砸场。 所以第二步,是虚荣。 是贪婪之人被奉承时的虚荣。 第三步,是傲慢。 宋嬷嬷守在正屋门口,打起百般精神待命。 娘子安排她在此,以备屋中或有所需,她自然不敢怠慢。 两个月过去,虞凝霜已经建立起足够多的威望,收集到足够多的喜爱,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决定,反而会齐心协力地帮忙。 哪怕她说请来的是一位“村中医女”,众人也都愿意配合她这一片拳拳孝心,不忍拒绝。 哎,本来也没指望能治好大娘子…… 宋嬷嬷想,不过是尽力一试,顺着娘子,好让她宽心罢了。 宋嬷嬷尽职尽责守着,只等问诊中的凌玉章或有些水、药之类需要。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黄郎中。 而且他还要进正屋去,直说“怕出什么纰漏”。 “不行。” 宋嬷嬷立时拒绝,且因不满黄郎中遣词造句,她肃声反问。 “阿郎和娘子都在里面,能出什么纰漏?” 黄郎中犹不死心,又拖拖拉拉磨了几句嘴皮子,都被宋嬷嬷低声驳回。 黄郎中也越来越气。 宋嬷嬷是一众仆从中最稳重严厉的,面对他时也最不假辞色。 换做任何一个别人来,比如好脾气的卜婆婆、软弱的白婶子,都不至于和他杠这么长时间,也不至于让他这么下不来台。 偏谷晓星还在一旁拱火。 她似被吓到忽然改了主意,也帮着拦黄郎中,还情真意切地劝。 “黄郎中,您还是走罢,看来您是进不去的。” 不劝还好,这一劝,黄郎中身上残存那一点酒气立时上头。 他知道今日若是进不去这正屋,日后府中就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于是黄郎中越发高声争辩起来,终于连屋内的凌玉章都听到了。 “外面何事吵嚷?”她问,一边放开楚雁君的手腕,还替她理了理衣袖。 “不知道啊。”虞凝霜一脸无辜地回。 凌玉章无言,她光看虞凝霜这表情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事。 如此,之前虞凝霜特意请求她穿百姓衣衫的原因,也许就可得解—— 虞凝霜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婆母缠绵病榻,愈发多思多虑,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心里郁结千百。我实在担心婆母被您这非凡身份唬住,不如、不如您轻装前来?” 同时,虞凝霜在严府放出的消息也是请了一位“村中女医”,无人知晓凌玉章真实身份乃是曾侍候太后娘娘、获赐官家封号的大医。 凌玉章摇头笑笑,亏她之前还相信了虞凝霜的说辞。 如今看来,面对这鬼主意满肚的小妹,她这个老姐姐也只能悉听遵命了。 因为要触诊,所以楚雁君衣衫尽除躺于榻上。 她自然对这嘈杂极为敏感,下意识拽着被子要遮挡身体,着实受了些惊吓。 同在榻上支撑着她的李嬷嬷也是眉头紧皱,一边安慰楚雁君,一边也问询着发生何事。 而虞凝霜已经演起来了。 此时严铄回避,被隔在屏风之外。 虞凝霜便朝他喊:“夫君,你去外面看看。” 然而,还不等严铄动作,只听一句“和你说不明白!我进去看!”伴着撞门巨响,房门门板霎时支起成尖角,眼看要开—— 严铄惊愕失色,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抬脚就朝着门缝儿狠踹了一脚。 门板复平,对面之人也被这结结实实的一脚隔山打牛,摔倒在地,正“哎呦哎呦!”地叫喊。 严铄迅速闪身出门,仔细关紧了房门,才回头望向地上翻滚的黄郎中。 他的神色凛如寒霜,被这么一冰,黄郎中激灵着酒醒了一半。 不管是什么原因,往主家大娘子屋里闯……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蛮横无理的撒泼之举了。 但凡传出去一星半点儿……然而严铄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看着忽然蔫儿下去的黄郎中,终于意识到他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秀而不实的混子,更重要的是——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祸的霹雳火球。 “黄郎中好酒。既然如此,我送二十坛酒到你府上。” 严铄语气毫无起伏道:“你尽管回去喝便是。” 黄郎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郎这是要赶老夫走?!”他难以置信,“大娘子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没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病症!” “你了解什么了解?” 黄郎中心有不甘的吵嚷,被终于忍无可忍的凌玉章打断。 她自屋中缓缓走出,气势万千,手中举着一本医案册子。 “这是你记录的?” 黄郎中脖子一梗,“正是!有什么问题?” 凌玉章被气笑了,“问题可多着了!” 都不用虞凝霜再费心告状,那医案册子简直就是黄郎中自爆的证据。 凌玉章边翻边问,将一条一条质问铁锤似的砸向黄郎中。 “楚大娘子肝病最重,而肝病最怕一个‘淤’字。她气滞血瘀,以致腹部鼓胀,又致时时晕眩。诊治第一要义应是活血化淤。为何药方中此类药材不仅没有被重用,反而仅仅维持在平常剂量?” “她情况严重,若是辅以穴位敷贴和经络推拿缓解瘀堵,效果必将事半功倍,你为何没做?” “病人气短血虚,理应气血双补,多进滋养饮食。只不过需要再加健脾之药,小心调整以促进肠胃运化而已,怎可笼而统之地直接禁了荤鲜?” 黄郎中磕磕巴巴,一条也答不出来。 凌玉章所说虽多是术语,可已听得声响、全数赶到的严府仆从们,还是大致听明白了。 “就是说,黄郎中根本没有用心医治……”武三娘抓着卜婆婆直问,“而是就那么吊着大娘子的病吗?” “听着是这个意思,他光顾着自己省事儿了!还整日装出忧愁的样子,总说这病有多难治,说多亏又他,否则大娘子都撑不下去。”” 白婶子急得跺脚,“造孽啊,说不定大娘子的病就是被越拖越糟的,本来有治好的机会啊!” 众人絮絮议论让黄郎中羞愤交加,明明是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一群人,现在竟将他围起来看笑话。 他唯有将这满腔怒火朝凌玉章喷去。 黄郎中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凌玉章便骂,“你懂什么?只会瞎说八道!” “无礼!” 桔梗马上拦在凌玉章身前,气得声音颤抖。 “你是何人?敢这般与我家大娘子说话?” “什么大娘子,老虔婆一个。” 黄郎中嗤笑着拍拍衣襟,又将凌玉章上上下下打量。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是衣装得体,他可能还留些顾虑。可眼前之人分明荆钗布裙的,身上一点首饰光亮也无,他当然是想骂就骂。 所以第三步,是傲慢。 它和前两步其实截然不同。 无论是愤怒还是虚荣,都需以他人为引,需要被激怒,被夸赞,被攻击,被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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