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还出声笑话她,她只是瘪了瘪嘴,悄悄把盒子又藏进袖子里,生怕他夺走似的。 谢明翊指腹并拢,滚烫的灰烬从指间倏然化作碎末。 心口忽地一窒。 谢明翊缓慢起身,将那几乎融得看不出形状的小盒子攥进掌心。 他的靴子沾了不少脏污,绯红衣衫映照着黢黑的焦炭,熏红的眼眸里带着浓重戾气。 夜幕已落,笼罩在他身上,衬得他沉如水的面容愈加神色莫测。 万籁俱寂。 他忽地抬眼,望着一弯弦月,深吸了一口气,极力让自己平复心绪。 然,心底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懊恼。 谢明翊想起,他下了马车,卫姝瑶一个人在雨夜里追他,跑得气喘吁吁也不肯让他知晓,强自做出无恙的模样,抱着他说“我走了好远……脚好疼”。 再往前,谢明翊又想起,昔年卫姝瑶在鹿谷山遭遇大火,她缩在他怀里,眼泪吧嗒地哭着说“沈奕你别死……你说说话……我一个人,好怕……” 他用力按住胸口,好半晌才将那汹涌窒息的疼痛压下去。 她惯是这样故作坚强。 她最怕一个人。 她还怕火。 谢明翊从未想过,此生会有如此懊恼的时刻。 他不该允诺沈兴良答应让她去做线人,更不应放她离开自己视线。 厚云缓慢飘来,遮住了浅淡的月辉。 谢明翊下意识抬头,眸中那点光芒倏然不见,又归寂为一片漆黑。 谢明翊转身,望向一直静候听令的罗淮英。 他身上寒气森森。 “传孤的口谕,严查此事。失责之人秋后问斩,救火不力者没入掖庭。畅春园所有人等,皆投入诏狱待审。”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所有世家贵女都押入诏狱,以肃清纵火嫌疑。 罗淮英心下一惊,不免抬眼望他。 见太子双眸泛起赤色,正要上前劝一劝,却见谢明翊已经睨了过来。 “如有求情妄议者,同罪论处。” 罗淮英心中叹气,太子甚少在外人面前这般动怒,今日之事已然触到太子逆鳞。 却在这时,听得前方黑夜之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殿下,找到了——” 再抬眼,就见长顺疾奔而来,几乎是趔趄着跑到了二人跟前。 罗淮英快步上前,扶了长顺一把,急忙问话道:“卫姑娘人呢?可安好?” 长顺喘息了几口,赶忙禀报,说卫姝瑶已被人救下,平安无事,现下正留在对方的小院里上药。 罗淮英蹙眉,小心翼翼瞥了谢明翊一眼,悄声问:“谁救走了她?” 长顺道:“是肃州云家次女。” 罗淮英迟疑一瞬,见谢明翊仍是面无表情,转过身,拱手行礼,硬着头皮劝道:“殿下,此次失火事发突然,暂不能确认有人故意纵火。若诸位贵女因此落狱,难免惹得朝堂妄议,群臣慨然,于殿下清誉不妥,望殿下三思。” 他斟酌说完,看谢明翊没有出声否决,心下稍稍一松,又道:“卫七姑娘今日怕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您不如且先将人接回去,园中事务,留于我处置便可。” 谢明翊终于抬起眼帘,极淡地扫了他一眼。 “孤有要事处理,你着人严守各处,莫要再出纰漏。” 他沉吟片刻,却是转向长顺,低声道:“去,让贺祈年住进来。” 言罢,谢明翊踱步,竟是先行离去了。 有点冷。 卫姝瑶坐在炭火旁,披着件羊绒毯子,仍是觉得潮湿的冷意袭来,激得她打了个颤。 她侧耳听着外面的水流缓声,将毯子又裹紧了些。 她实在不明白,云家姑娘为何要选这样的湿冷之地作为居所。 这处湘君洞府乃是畅春园最阴冷潮湿的地方,左面乃是茂密竹林,右侧是一挂水帘,四周湖水绕院,即便夏日炎炎也是清冷幽暗得很。 卫姝瑶听着水声,蜷缩得更拢了。她垂着眼,细细琢磨今日突发的一幕幕事件。 先是她被云舒指名要做婢女,然后被关了禁闭。她在那小屋子莫名困顿,半睡半醒时,忽听得外面起了噼啪声响,而后便闻到浓烟,惊得连忙去拍门。 彼时无人响应,她急得正要攀上高高的小窗,从那小洞中爬出去时,却听得门锁哐啷一声掉落了。 “快走,着火了!” 进来的是个身姿高挑的蒙面女郎,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一臂扛起了她,径自带着她从后门离开了。 直至到了这处湘君洞府,她才知道—— 救她的人,竟是肃州云家次女,那位盛名在外的娇弱千金,云舒。 那蒙面女郎解开面纱,换上常服后,果真是她今日见到的那位清冷美人。 卫姝瑶咬唇,皱着眉思索。 若说先前萧知言想掳走她,是因陆青婉所托,可她与云家无恩无仇,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正是发愣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侍女进来,恭敬请道:“姑娘可好些了?主子请您过去叙话。” 卫姝瑶连忙起身,裹着毯子,走过长长的廊道,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 刚进去,卫姝瑶便被冷得打了个喷嚏。 云舒一身素白衣衫,立在墙侧边,正手执一壶清酒,慢慢抿唇。 见她来了,云舒回眸,在桌前坐下,请人给她垫了个软垫。 “云姑娘竟喜好饮酒?”卫姝瑶犹豫了一会儿,先开了口。 云舒将酒壶轻放在桌上,慢悠悠斟满一杯,才说:“云舒,你暂且这般称呼我便好。” 她轻抿了一口清酒,笑了笑,说道:“今日我没给你添麻烦吧?唔……好像已经酿成大祸了。” “罢了,我知晓你好奇,你想听什么,我都说与你听。”她径自起身,将桌上的糕点往卫姝瑶身前推了推,说:“听闻你喜好甜食,我特意备下的,喏。” 卫姝瑶警觉地看着她,没有伸手,也没有开口出声。 云舒望一眼桌上的各色甜点,似是有些犹豫,又问她:“怎么,难不成是不合口味?抑或是,你担心有毒?” 不等卫姝瑶吭声,她随手捻起一块松子糖,咬在嘴里。 卫姝瑶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艰难开口:“没想到,鼎鼎有名的云家姑娘是……” “这般不拘礼数?”云舒一口咬完松子糖,似是被腻坏了,忙拿了酒杯,一饮而尽。 卫姝瑶点点头,稍稍放松了些,开门见山问:“你认得我兄长,还是我父亲?” 否则她实在想不出为什么对方会知道她,且又在生死攸关时救她。 云舒颔首,又摇头,“算是,也不是。” 她忽然咧嘴笑了下,全无白日里装出来的规矩模样,反倒别有一番洒脱。 “当然,最重要……我认得沈奕。” 卫姝瑶一愣,复又安慰自己,谢明翊对自己的过往并未刻意遮掩,知道他曾经名为沈奕的人不多,但也绝不是不为人知。 何况,当年谢明翊远走边关,去的正是肃州,他与云舒相识,实在不意外。 可下一瞬,云舒却又慢吞吞说话,试探着开了口: “你可知,他究竟是谁?你不好奇,他为何有旧疾,不好奇他在肃州三年发生了什么?” 云舒浅淡一笑,等着卫姝瑶问话。 却听得眼前裹成球一般脆弱的小雀儿,果断回了三个字: “不好奇。” 云舒登时有些沮丧,又或许是被激将法刺激,忽地压低了声音。 “他,不是崔嫔的儿子。” 卫姝瑶面色如常,心中却是大骇,手指攥得甚紧。 他不是崔嫔的儿子?那…… 他也不是太子? 谢一:呵,有人趁我不在挑拨离间我老婆,记仇了
第36章 诱饵 云舒静默等着。 等好整以暇地看卫姝瑶震惊、失落,看那张昳丽面容上露出沮丧痛苦的挣扎,而她将继续扮演一位温柔知心的安抚者,以慢慢卸下她的防备。 可云舒等了许久,却只看见对面的少女拢了拢毛绒毯子,淡淡一笑。 “我不知您在说什么,但今日还是要多谢您救命之恩。”她目光清冽,嗓音真诚,“若日后您有用得着我之时,我必当为您出绵薄之力。” 云舒怔住,急问:“你当真不想知道他是谁?” 卫姝瑶抿了抿唇,轻声说:“若他愿意告知于我,我迟早会知晓。若他不愿告知于我,自然是有他的苦衷。” “我原本处境堪忧,是殿下护我。对我而言,他始终是我记忆中的那个沈奕。” “所以,我不会深究。” 卫姝瑶脸上浮现浅浅的笑容,疏离而不失礼貌。 “你怎的这般信任他?”云舒惊讶地望着卫姝瑶,因她过于诚恳的语气,心里生出恍惚。 一时间,她说不出是该震惊于卫姝瑶的天真,还是感慨于她对谢明翊的维护。 难怪那小子要将她拴在身边。 不知不觉,云舒已盯着她许久。 卫姝瑶始终保持着温柔得体的微笑。 云舒若有所思地抿了口清酒,忽地重重叹了口气,索性也不再绕弯子了。 “你应当知晓,北线狼烟四起,河州失守后,唇亡齿寒,肃州如今也岌岌可危。” “自我祖上尚是肃慎国国主时起,数百年来,北线皆是倚靠易守难攻的地势御敌。若有三州堪舆图,现下我们也不会如此被动。” 卫姝瑶愣了一下,下意识咬住了唇瓣,却并没有应声开口,听着云舒继续说话。 “早年间,三州舆图丢失,流落民间,我们曾经苦寻多年。后来得知,图纸被英国公纳入了府中。” 云舒放下酒杯,慎重道:“我想请问卫姑娘,那份图纸究竟去了哪里?” 卫姝瑶思绪急转,半晌没有吭声,心底琢磨起一桩旧事来。 传闻,肃慎国国主归顺大魏时,将三州舆图进献于魏高/祖,以示诚意。此后这份舆图一直交由皇储保管,直至长公主不慎遗失此图…… 昔年父亲如何得到那份舆图不得而知,为何被朝臣鉴为假图也百思莫解。 但卫姝瑶能确定的是,既然近百年来,大魏皇帝都没有将三州舆图归还与肃州云家,自然有帝王的考虑在。 至于个中缘故,她倒是真的无法深究,也想不明白的。 云家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想从她这里拿走舆图? 卫姝瑶沉思了片刻,轻声道:“此事恐我爱莫能助,我兄长出征时,拿走了那份舆图,他身死沙场……” 于是,便把当初与谢明翊说的托辞重复了一遍,只是略去了她能亲自画一份的后续。 谈及兄长,卫姝瑶不免心绪低落了两分,嗓音也暗哑下来。 云舒哪里会错过这样的细枝末节,眼睛登时一亮,说:“那只要找到你兄长,舆图便有望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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