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嗓音伴着方言,响起温柔的曲调。 卫姝瑶终于抬起了眼,睁着模糊的泪眼,看见宝枝坐在榻边,朝她投来暖融融的笑眼。 “姑娘方才还同婉贵人说,只要好好活着,总能有救的。”宝枝轻声道。 卫姝瑶揪着眉心,喉咙滚动了两下,仍有些止不住抽泣。 “姑娘今日行事仓促,奴婢知道劝不住您。没拦您,是想着太子殿下会照拂姑娘,可今后姑娘总得自己学着掂量掂量,断不能再如此莽撞了。” 宝枝柔声道,“姑娘大约忘了,小时候我还在国公府时,有一回您曾对我说过,那么苦的汤药都喝了,还怕什么苦事呢?药只能治三分,剩下七分靠自己的营卫。” “姑娘小时候那几次都从鬼门关走回来了,也定能一件一件梳好头绪的。” 卫姝瑶终于止住了泪,眨了眨眼,慢慢颔首。 宝枝轻拍着卫姝瑶的背,又低声扯了许多年幼的事,哄着卫姝瑶渐渐恢复了喘息。 卫姝瑶极力将那些杂念暂且抛到一旁,她心绪稍宁,岔开话题问宝枝:“你方才唱的是什么歌?” 宝枝笑起来,说:“是河州那边的童谣。” 卫姝瑶哭得乏了,连晚膳也没用,和衣沉沉睡去。 宝枝收拾了碗筷,怔愣着又看了她一眼,低声叹了一口气。 那首歌谣,是一位女帅曾唱给她听的。彼时她一直哭泣,众人皆是安抚不住,女帅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小手,学着别扭的河洲话,一声一声给她唱着。再后来,宝枝进了宫,才知道那位女帅是长公主。 宝枝本是河州人,和宝月是同一年入的国公府。因着她年纪稍小,管家怕她照料不好卫姝瑶,便遣她去了前院做些轻松的活儿。 再后来,皇后入宫急需贴身服侍的人,卫蒙一眼看中她机灵活泼,送进了宫里。在宫里这些年,也曾吃过不少苦,尤其是姚皇后去世后,日子更为艰难。 但宝枝从不怨天尤人。毕竟,和进国公府前相比,现在还能好好活着。 她已经忘了很多小时候的事,自记事起,她最熟悉的是饿肚子的感觉,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饥饿感伴随着她直到五岁。 那年北狄大举进犯河州,所过之处尸横遍野,饿殍遍地。村里的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和隔壁的阿姐。两个小丫头抱在一起,躲在地窖里瑟缩成一团。可阿姐也受了伤,开始昏迷,她不敢哭泣,只能紧握住她滚烫的手。天晓得,当时她有多恐惧绝望。 直到有人撬开了地窖的门,一道英气飒爽的身影把两个小丫头亲自抱了出来。身披铠甲的女帅把她和阿姐转手递给了身后的副帅,宝枝被副帅抱起来前,清楚地听见远走的女帅叹气,她说“我的孩儿也是这般大。” 直到进了英国公府,她才知道,那位救她的女帅是长公主,带她回府的副帅是英国公卫蒙。那年她五岁,阿姐七岁。 她对回府的记忆已经模糊,没想过只记得那是第一次见到卫姝瑶,她跟在卫鸣后面,露出小小的脑袋,裹得严严实实的,一边咳嗽一边朝她露出甜甜的笑容。 她路过卫姝瑶的时候,那个比她还小不少的小团子从卫鸣身后钻出来,迈着细碎的步子,追上了她。 许是看她年纪最小,又见她哭泣得眼眸发肿,那奶声奶气的小姑娘摸出一块糖来,小心拉过她的手。 “给你,吃糖。” 那个曾经给她伸手递糖的娇贵小姐,如今却哭得像个泪人儿,也不知是什么事惹得她如此伤心。 卫姝瑶等到谢明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仓促爬起来,一眼就看见他坐在藏书阁案桌前,正慢吞吞剥着葡萄在吃。 卫姝瑶咬了下唇,又打量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诧异。 自她认识谢明翊以来,便知道他不爱吃甜口,喜欢偏酸的口味。 她走到谢明翊身前,问:“殿下这是改了性子,转而偏好甜味了?” 谢明翊瞥她一眼,朝口中又扔进枚葡萄,“是啊,幼时没尝过这个,突然想起来了。” 卫姝瑶更为奇怪了。 若说他七岁后流落在外食不果腹尚且情有可原,七岁前他也应是王爷之子,怎会葡萄都不曾尝过?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没好奇地再去看他。 她只是默默走到黑玉案前,从盘子里取了一颗葡萄,小心地剥开,再把葡萄肉放在盘中另一边。 谢明翊尝着清甜的葡萄肉,掀起眼帘,望了她一眼。 “其实也不是没尝过。”他突然说。 卫姝瑶把手里又剥好了的一枚葡萄搁进盘子里,抬起眸子。 “混了泥土,味道很是古怪。”谢明翊慢条斯理地说。 他面容神色莫测,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想。 他本来想说,母亲也曾给他亲手剥了一盘葡萄,被他生气地摔翻了。 可是他看着母亲怔愣的神色, ?看着她从不弯折的腰就那样俯身下去,将泥里的葡萄一粒一粒捡起来,他又蹬蹬蹬地跑过去,气呼呼地从她手里抢走全部吞了。 啧,说出来怪没面子的。 于是谢明翊闭了嘴,转而问卫姝瑶:“要尝尝吗?” 卫姝瑶摇摇头,她轻声问:“殿下深夜过来,是有事吗?” 谢明翊指腹捻着葡萄转了圈儿,问:“你今日去见婉贵人了?” 卫姝瑶自知不可能瞒过他,便轻轻地点头,然后又转过头去,似是不知如何面对他。 “孤已经送陆太傅回去,恰如你所说,他对此事确实感激,更答应了出任宰辅。” 卫姝瑶垂着眼,小声道:“恭贺殿下。” 见她仍是心不在焉恍惚的样子,谢明翊吞了最后一颗葡萄,忽然慢悠悠道:“孤细细思忖,不能带你南下。” 卫姝瑶怔愣住,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却又因心里那破土而出的小苗搅动得思绪混乱,不愿再多求他两句。甚至,连先前想了很多的“筹码”也不愿开口了。 她好像……一时不知该如何相处。 谢明翊见她不吭声,一改往日常态,便站起来,说:“孤有一样东西交于你,跟我过去拿罢。” 卫姝瑶迟疑了许久,才挪动了步子。 她跟在谢明翊身后,不急不慢地走着,直到走到寝殿门前。 谢明翊忽地停了脚步,转身朝她望过来。 卫姝瑶莫名感到那高耸的殿门如幕布般向她垂过来,她一时僵在那里。 直到谢明翊朝她勾了勾手指,“愣着作甚?” 卫姝瑶才茫然地站起身,迈着僵硬的步子向他走去。 分明是短短几步路,她却觉得回到了幼年蹒跚学步的时候,充满着茫然无助,顿生一种渴望,渴望有人拉住她的手,不让她朝前走。 但她还是走了过去。 谢明翊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话,卫姝瑶恍然未知。她只是觉得头晕目眩。 卫姝瑶抬眼看去,谢明翊站在门前,他高大的身影在雕花厚重的大门前显得如此夺目。 雨后微凉的空气袭来,夜色已临。东宫四处廊下都燃着柔和的灯笼,将一切映照得清晰可见。 卫姝瑶就这样迈着步子,朝着谢明翊走去。 恍惚中,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去哪里。 她抬眼看了看谢明翊。 他立在她三步之遥,如一尊雕塑,在风雨中静静矗立等候了她许久一般。他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与他以前看她的浅淡笑容并无甚区别。 雨夜朦胧,颀长的男人负手立在苍穹之下,朝她微笑,使得他的身影看起来如梦似幻,令她顿生虚妄之感。 那种虚妄像一枚射入心脏的刺锥,从他身后毫无预兆地窜出来。 她的心脏像被人狠狠攥紧了。 紧接着,剧痛从手肘和膝盖传来,她伏面倒地时,手指犹自紧紧搂着谢明翊的肩膀,脑袋传来与地面撞击的一阵疼痛。她像是被人用锤子猛地击打了一下,几乎快要失去知觉。 她听见暗卫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赶来,将谢明翊和自己团团围住。 四周仿若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她眯着眼睛,只能望见黢黑夜空里的点点星光,渐渐弥散开来,晕染成光斑。 卫姝瑶的意识开始涣散,她眼前是迷离破碎的光晕,在意识即将消散前,她感觉谢明翊俯身下来用力抱起了她。 她也听见了他的声音,颤得厉害: “婵婵,撑住!” 卫姝瑶用仅剩的丁点儿力气,轻轻点头。 她的知觉彻底消失前,知道自己是替谢明翊挡了一刀。 那刀刚好从背后刺进了她的心窝里。 卫姝瑶再醒来时,那种迷离破碎的光晕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花纹繁复华丽的帐顶。 但那种巨大的疼痛仍牢牢吸附在身上,疼得她五脏六腑都被人拧成一团似的,她感觉仍是头晕目眩,胃海一阵翻腾,挣扎着翻身。 有人扶着她,有人给她拍着背。 她吐尽了胃里的东西,才觉得胸口舒畅了些许。 她闭着眼躺下来,又感觉有人来给她换药,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最后才给她盖上了被褥。 “还好伤势擦着心口而过,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出血严重,需得好生休养……”她听见贺祈年的声音,心里稍稍安心了下来。 这期间,她也曾努力试着勉强抬起眼,只能看到摇曳不定的烛光,和一张张似曾相识又陌生的脸孔。 直到最后,所有人终于都走了。 室内归于一片静谧。 卫姝瑶很快睡着了。 梦中,那道虚妄的影子一次又一次从谢明翊身后窜出来,她不知疼痛似地一次又一次扑上去,任凭刺锥贯穿了自己。 卫姝瑶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做,抑或她只是不想知道。 她甚至开始觉得朝着谢明翊扑过去的那道人影不是自己,她拼命吶喊想拉住她,可徒劳无用。 再后来,她终于累了,拖着疲乏的身躯和沙哑的嗓子,慢慢走在河边,顺着星光洒满的水波一路往前走,走到了那间她曾敲门打开过的偏僻小木屋。 少年修长的手指擦拭着长剑,看见她的到来,起身,从屋里走出来。 他那双清冷的黑眸凝视着她,不带丝毫情绪。 卫姝瑶怔怔看他,眼底莫名泛起热意,不知不觉竟落下泪来。 她哑着嗓子,小声嘟哝:“你不会杀我父兄的,对不对?”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黢黑的眼眸里微微露出了一抹不解。 卫姝瑶小心去拉他的手,哽咽着问:“沈奕,我好怕……” 整夜闭着眼梦魇的卫姝瑶不知,她梦里喊着名字时,一直守在榻前的谢明翊睁着微红的眼眸,将十指扣进她的指缝里。 他紧握了她的手,哑声应道:“沈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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