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翊偏了偏脑袋,一手接住了书册,慢悠悠低眉去看宝蓝封皮上面的书名。 他眸光讶异了片刻,继而又化作了浅淡的笑意,“哦,不看话本子了,改治水了,水经注都看上了。” 他稍稍抬眼,见榻上其余书册都是什么《河防通议》《至正河防记》《河防一览》《三吴水利录》……皆是水文地理一类书籍,隐约猜到了卫姝瑶的心思。 他松了松手,让卫姝瑶端坐起来。 外面夜色已深。 一名暗卫从墙头翻身进来,看见屋内亮着灯,里面隐约有交迭的影子,登时蹙起眉来,反手就摸出了短刃。 “周哥?”院落一隅忽地传来低低的唤声,“刀子收起来罢。” 周秦手腕微顿,听出来角落里出声的是梁锦,才慢慢收了刀,笑着走过去。 他问:“怎的突然过来了,唬了我一跳。” “咳,跟着殿下醒酒,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梁锦说着,递了个眼色。 周秦神色微怔,恍然大悟。他笑了笑,在石桌前坐下,又问:“梁小兄弟,你老实说吧,殿下今日是不是哪里不爽快?” “曹狗给他难堪了?”他说话时目光平静,手指却下意识按了按腰侧的佩刀。 “哪能呢,只是……”梁锦想起白日里的事情,陷入沉默。 今日涪州知府曹文炳设宴给谢明翊洗尘接风,梁锦也跟着一并入了府。 彼时刚进了院里,他一眼就瞥见有管事领着四五个姑娘往设宴场地走去。 梁锦眉头皱起,悄悄地又打量了一下谢明翊,却见自家主子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地继续往里行去。 梁锦心里嘀咕,今日怕是有人要触霉头喽。 等谢明翊入了座,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席间一片恭维之声。 谢明翊面色淡淡,勾唇笑了笑,“诸位多礼了,孤此次南下本不愿叨扰诸位,只是沿途舟车劳顿,行至涪州确实有些疲乏了。” 坐在他左边下位的曹文炳陪着笑,连忙说:“殿下心系民生,乃是百姓之福,只是殿下也该多顾及身子,这几日便在涪州好生歇息歇息,下官定给殿下安置妥当。” 谢明翊笑意更浓,说:“曹大人盛情难却,孤却之不恭,那便有劳曹大人了。” 曹文炳见太子面容和善,不像原先徐相所说的那般拒人千里之外,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旁人皆道,太子南巡是为视察民情,曹文炳却早早得了徐相的亲笔信,知道太子巡察不过是为追捕宁王打的幌子。因此,曹文炳虽有些忐忑,但终究没有将巡视之事太过放在心上,想着只要敷衍过这几日,再叫人递个假消息,引着太子早日离开,便算大功告成。 被贬斥至涪州近一年,曹文炳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地方官吏知道他原先任吏部侍郎,又深得徐相的宠信,都想着法子讨好他,等着他官复原职回京后,多多提携自己。 但如今徐相被贬,曹文炳威望也随之一落千丈,他有心早早回京,也好为徐相东山再起做铺路,这两个月当真是殚精竭虑,无所不用其极,甚至突发奇想,心底生出了个绝妙的主意。 开宴后没多久,曹文炳便招手让四五个姑娘上来献舞。 跳的是雅俗共赏的水袖舞,领头的是个身姿曼妙的蓝衣姑娘,甩袖时腰身柔软舞姿翩然,一双含情目媚色天成,举手抬足间勾人心魄,引得众人注目欣赏。 谢明翊始终半垂着眼帘,指腹摩挲着手中酒盏,漫不经心地抿着清酒。 却在这时,蓝衣姑娘水袖一甩,径直朝谢明翊而去。 梁锦脊背紧绷,立即就要上前,却见那姑娘转瞬间又收回了袖子,徐徐抬腕,以袖遮住了娇媚容颜。 乐声戛然而止,谢明翊终于略微掀了掀眼皮,神色淡淡地望向她。 水袖缓缓落下,便见美人儿唇边叼着个青玉薄盏,慢慢俯身下来,将薄盏放在了谢明翊身前的案桌上。 从始至终没有用身上任何部位相助,单靠着她艳红的唇,把薄盏推了过去。 “奴婢斗胆,请殿下赐酒。”她嗓音亦是软如春水,叫人听了便有一种骨子里的酥麻。 梁锦僵硬地看着这一幕,莫名觉得有点……害怕。 他也意识到了曹文炳的意思,不敢再多看。 可,端坐在上的谢明翊依然面无表情。 他分明是望着那舞姬,又好像没落在她身上,目光游离了片刻才落在桌上的青玉薄盏上。 谢明翊呵笑了一声,修长手指叩了叩桌沿,细微的声响似是敲击在席间众人心口上,格外刺耳。 “曹文炳,这就是你的妥当安置?”他不急不缓地说着,声线凉薄。 曹文炳冷汗涔涔,正要跪地谢罪,却见谢明翊身子微仰,朝梁锦招了招手。 他瞥了一眼青玉薄盏,冷声吩咐:“斟酒。” 谢明翊唇边依旧挂着浅薄的笑意,声音却是阴恻恻的。 梁锦懵了,僵硬地抬手,把酒盏倒满。跪在案前惶恐的舞姬回过神来,犹豫着悄悄看曹文炳,正想抬手去接,却听得清脆一声碎响。 梁锦不慎把酒盏径直摔到了地上。 一片死寂中,谢明翊漆色的眼眸荡开了些许笑意,而后又化作了冷凉的寒意。 他起身离席,嗓音缓缓,“孤乏了,诸位自便。” 周秦听梁锦说完,也是一头雾水,“以殿下的性子,没有当场训诫众人,已是出人意料,怎还会当真赐酒?” 梁锦摊开手,说:“其实,是殿下命我故意摔了酒盏的。” 周秦愣了半晌,等反应过来,不免笑起来,“殿下这真是……他既不想与曹文炳撕破脸皮,又不想顺了对方的意。照我看来,这喜怒不定的模样,是为麻痹曹文炳,他必是留着曹文炳还有用处。” “我也这般作想。今日殿下没有动怒,曹文炳肯定还会进一步试探,咱们等着吧,这几日都打起精神来。尤其是……”梁锦话语顿了顿,瞅了一眼烛光微弱下去的屋里。 “屋里那位,周哥你可得多上点心思。”梁锦压低了声音。 周秦点点头,想起什么,补了几句:“实不相瞒,今日她路上遇到个女郎,托我去打探那女郎的消息,所以我方才回来。” 周秦是这次南下才跟在卫姝瑶身边的,他虽然不知太子为何对她青睐有加,却恪尽职守,从不过问个中缘由。但太子的脾性他是知道的,既然把对方安危交由他负责,便明白这人在太子心中地位不一般。 是故,卫姝瑶请求他时,周秦没有拒绝,左右是件小事。 “我查到那女郎是个医女,从北边过来,往曲州而去,并无同伴,也不见路上停留。”周秦把调查的结果与梁锦一并说了,末了奇怪问道:“你说,这屋里的姑娘,打听个医女作甚?先前给她治病的贺太医,已是杏林圣手。” “还没入涪州地界时,贺太医便说要探亲,先行离去了。”梁锦道。 周秦没有深想,梁锦却将此事记下来,准备明日一同回禀给自家主子。 屋里,卫姝瑶听见外面有轻微落地的脚步声,知道是暗卫回来,想着早早确认下今日那医女的消息,便推了推谢明翊。 “该回去了。”她嗓音软软,央求着他。 谢明翊的掌心顺着她的脊背,一点一点滑下去,一路滑至尾椎骨时又抬起手来,再慢悠悠往下继续。 他滚热指腹微微摩挲的感觉,令她心尖发颤,身上止不住起了颤栗,还带着些许怪异的酥麻。 “还记得先前在林间发现的尸首么?”他慢条斯理地开口。 卫姝瑶咬着唇,犹豫了片刻,又抬手推他,“有暗卫在,我不怕的。” 谢明翊若有所思,没有再逗留。 “我给你带了银耳羹,你若想吃,等会儿再尝尝。”他临走前这样说。 卫姝瑶看他终于离去,松了口气,随口尝了尝银耳羹,便胡乱上榻睡着了。 日上三竿。 外面响起呼唤声,卫姝瑶才从榻上睡眼惺忪地反应过来。 “贺姑娘。” “贺姑娘?” 这清脆如黄莺的嗓音,自然是温宁宁。 卫姝瑶攥着被子的手僵住了。她衣衫不整,尚未梳洗,实在是难以见人。 可外面温宁宁的声音却又响起来,听得她愈加纠结,思忖到底要如何敷衍过去。 卫姝瑶心底突然生出点别扭。 温宁宁和谢明翊究竟有过什么往事?以至于,他那般谨慎的人,竟然把她这样见不得天日的身份毫无戒心地托付给她? 疑问烦闷中,卫姝瑶攥着被沿的指尖不自觉收得更紧了。 “贺姑娘,你没事吧?” 屋门外,温宁宁关切的声音又递了进来。 卫姝瑶轻轻吸了口气,敛了神色,才走过去推开了门。 灿烂日光倏地射过来,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忍不住抬手遮住额头。 温宁宁手里拎着个食盒,忽然怔住了,她一动不动,紧盯着卫姝瑶额头上的伤痕看。 那么长一道痕迹,几乎贯穿整个白净的额头,即便现在疤痕已经浅淡,也能猜到当初这伤口有多狰狞。 可对面的绝色姝丽,全然不在乎被她看见似的,连半分窘迫的神色也无,反倒是察觉她盯着自己看,又将发丝掀开了少许,露出笑来。 “别怕,是以前自己弄伤的,现在已彻底好了。”卫姝瑶笑容温和,指着额头上的伤, 温宁宁方才惊觉自己失态地盯着卫姝瑶看了许久,慌乱收回视线,举起手里的篮子来。 “我爹昨夜回来了,知道姑娘一个人暂居于此,怕姑娘不擅厨艺,叫我给姑娘送点吃食来。” 温宁宁掀开盖着的篮子,里面装着几个小巧食盒,层迭摞着,看着准备了不少。 卫姝瑶侧了侧身子,领着温宁宁入了屋内。 “喏,这是蟹粉酥,这是桃花糕,这是……”温宁宁把小食一样样拿出来,指着最后一个瓷盅笑道:“昨夜太子殿下去了我家,特意讨要了这个银耳羹,他一向口腹之欲甚淡,料想味道应是不错的。” 闻言,卫姝瑶拢在袖下的手指顿了顿,慢慢蜷缩起来。原来,昨夜谢明翊拿回来的银耳莲子羹是温宁宁做的? 卫姝瑶沉默半晌,没有揭开盖子再确认。温宁宁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把东西摆了满满一桌,顺手将篮子也递了过去。 “这几日太子殿下和我爹忙于事务,怕是没空顾得上姑娘,你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 卫姝瑶抿了抿唇,袖中的拳头松了松,然后伸了一只手接过篮子,“多谢温姑娘。” 她心里那点小疙瘩好像又长大了点,温宁宁怎么会知道谢明翊忙着什么呢? 连她都不知道。 温宁宁眨了眨眼,似是终于察觉到卫姝瑶的异样,见状突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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