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长史根本不知道陆惟在想些什么,只看他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就觉得羡慕不已。 迎送公主回京,这份差事说辛苦也不辛苦,却是实打实的功劳资历,刘复和陆惟这两个勋贵子弟,只要到边陲走一圈,回去就能平步青云升官发财,不像自己,也不知道还得在这里苦熬几年,说不定仕途就在都护府长史上止步了。 再看前头刘复没心没肺,还举着手挡在额头,努力想要看清公主车驾的模样,杨长史深深觉着投胎实在是一门技术活。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天马行空之时,先遣骑士上前清路,并禀告公主座驾已至。 李闻鹊等人赶忙下马,上前相应。 刘复作为正使,理所当然与李闻鹊并肩站在最前边。 他看见马车车帘被掀起,忍不住睁大眼睛,屏息凝神盯着车内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面容。 但当目光落在抓着车帘的那只手时,刘复又禁不住有点失望。 因为那只手虽然也纤长,却显得粗糙了。 恰如他所想象的那样,在边陲之地待了整整十年,小花都要被摧残成老叶,纵然是天香国色的公主,难道又能例外吗? 可随即,刘复又松一口气。 因为当先探出头来的女子明显不是公主,而是公主侍女。 对方当先左右看看,跳下马车,再朝车内伸手。 这下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大氅披风,绒毛兜帽,披风下面则是淡紫色长及脚面的裙摆,连手都被挡在披风内。 幸而,披风主人很快将遮住大半面容的兜帽摘下来,一双眼睛也朝众人望过来。 刘复其实见过公主一面。 就在十年前,正是公主准备和亲,离开京城的那天。 天子亲自相送,御林军铺陈十里,从内城到外城,无数嫁妆人员自宫中源源运送出去。 年少的刘复当时正好是招猫逗狗最惹人烦的年纪,听说有这等热闹,非要去看一眼。 由于是汝阳侯世子,他软磨硬泡,好不容易让老爹答应带他入宫,混入送行人员里头,亲眼看见光化帝牵着公主的手,送她上马车。 那时候的公主啊…… 阳光有些刺目,落在公主头上,闪烁出金冠的反光。 刘复下意识眯起眼,记忆倏地拉回到十年前。 那顶精致的红宝石莲花金冠,当时同样扣在公主发髻上。 公主昂扬着头,不露一丝悲色,甚至还转头低声安慰面无表情的帝王。 刘复那会儿年纪还小,顾着看热闹,哪里知道那么多伤春悲秋,也不懂她这一去对家国,对女子本身有什么深远影响,只是觉得戴着那顶莲花金冠的公主,很像壁画飞天,美丽绝伦,却让人生不出半分亵渎。 如今—— 还是那顶莲花金冠。 公主神色平和,却不再昂扬着头,那股骄傲被岁月磨平,就连依旧年轻的容貌,在刘复眼中也不像从前那么耀眼了。 美还是美的,却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刘复生出意料之中的惋惜,发现公主脸色还带了点怏怏苍白的病气。 在柔然十年,一定很苦吧。 丈夫是大了自己十几岁的异族人,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夫妻未必恩爱,中间还横亘家国仇怨,若是大利可汗气量稍微小一点,公主这十年就肯定不会愉快。 再想想历史上那些和亲异族的公主,不是早早病故,就是抑郁成疾,就连那名留青史的王昭君,又何曾有过好下场? 他正胡思乱想,李闻鹊已然上前行礼。 “西州都护李闻鹊,拜见公主。” “李闻鹊,我记得你,当年我出塞时,你随军护送,还给我猎过一只兔子。” 公主的声音轻轻柔柔,似羽毛拂过,不像饱经戈壁沙漠里的风霜,倒像三月江南里的绿柳,带着雨润的湿气,和初春的清新。 李闻鹊笑道:“难为公主还记得,当时年轻气盛不懂事,差点将兔子给杀了。” 公主:“谢谢你的兔子,一路伴我解闷,后来我还将它带到柔然王庭养着。” 刘复忍不住好奇插话:“野兔子高寿的能活十几年,它难道还活着?” 公主面色淡淡:“原是活着,一个月前,被敕弥杀了。” 刘复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时候就应该闭嘴了,但他又忍不住好奇:“敕弥又是谁?” 竟敢杀公主的兔子? 他对柔然知之甚少,有什么就问什么。 边上几人都露出古怪神色,连李闻鹊也忍不住了,给他解释起来。 “敕弥原是柔然的俟力发,也是大利可汗的叔叔,大利可汗没有子嗣,他去世后,可汗之位久争不下,敕弥正是其中强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柔然虽是游牧民族,不像中原王朝那样建立稳定的中央地方体制,但也有自己固定的官职,俟力发相当于大将军,掌有一定军权,该职位需由柔然王族来担任,天然对可汗人选具有关键性作用。 公主是大利可汗的遗孀,可汗死时,她并未诞育子女,下一任可汗就只能从柔然皇族近支里挑选,柔然没有完善的汗位继承制度,这种时候无非就是看谁的拳头大。 大利可汗死后不久,柔然就出现两汗并立的局面,其中一位可汗,正是敕弥。 李闻鹊说完,刘复才发现,自己之前光顾着感叹公主年轻守寡,塞外苦寒,却忘记了,除了这些儿女情之外,还有更为重要的,那就是从公主的丈夫大利可汗死了之后,到朝廷出兵消灭西柔然,中间这段时间,公主是如何度过的? 柔然的争权夺利,只会比中原还要更赤裸裸,更腥风血雨。 只怕那个敕弥,当时要杀的,不是公主的兔子,而是公主本人。 又或者,他想通过兔子的死,来威胁震慑公主。 那样的日子,光凭想象,就能猜到何等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作为正使,这些事情刘复本该在出京前就了解清楚,结果等见到公主才问出那样失礼的话。 刘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忍不住摸摸鼻子,眼睛左右瞟几下,寻思赶紧说点什么找补。 李闻鹊:“这两位,是汝阳侯刘复,与大理寺少卿陆惟,他们二位奉陛下之命前来接公主回京。” 刘复忙道:“下臣方才无知无礼,还请公主恕罪!” 陆惟也上前见礼。 公主冲他们颔首一笑,这笑容让刘复更愧疚了。 都怪自己,公主还未入城,就要被迫回忆不愉快的旧事。 思及此,他脱口而出:“殿下,您别看这永平城边陲之地,其实也颇为繁华,等您入城之后,若想四处逛逛,我可以带路,这两日我都摸熟了!” 永平城,正是张掖郡的郡治。 公主莞尔:“好啊,多谢汝阳侯。” 刘复更来劲了:“公主甭客气,要说国家大事我可能不行,论吃喝玩乐,我就没有不在行的!” 眼看他还要扯淡,李闻鹊听不下去了。 “天冷风大,还请殿下先回车上,容我护送殿下入城安歇。” “那就有劳李都护了。” 一名侍婢扶着公主上车,另一人则在公主身后帮忙捧起裙摆。 刘复眼尖,发现公主裙摆上的衣料图案,已经被磨起微微毛边了,原本的喜鹊登枝变得模糊,只能隐隐看出花枝轮廓,再仔细看,裙摆被风吹起的内衬,好像还有缝补痕迹。 “侯爷,非礼勿视。”李闻鹊压着声音的提醒飘入他耳朵。 刘复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不是登徒子,但说出实话,未免会让公主难堪。 他只好选择沉默。 车队重新启程。 李闻鹊为首,刘复与陆惟并行其后。 刘复忍不住跟陆惟小声絮叨起自己刚才的发现,唏嘘道:“看来公主在柔然过得很不好啊!” 陆惟道:“朝廷每年都有赏赐发往柔然王庭,其中也有指名赏给公主的绫罗绸缎。” 刘复:“朝廷攻打柔然之后,赏赐就断了吧?” 陆惟:“战火切断通路,最近才刚刚恢复。” 刘复:“那就怪不得了,我看公主身边的侍女也都穿着旧衣,这样的场合,若能光鲜露面,谁会愿意这样窘迫?公主只怕这些年在柔然勉力维持,还要照顾左右,日子也不好过。” 陆惟看了他一眼。 刘复不满:“你这什么表情,我说的难道不对么?” 陆惟:“你对公主这样关切,若公主误会了,回京禀明圣上,让你尚主,你是从,还是不从?” 刘复:? 他竟然把之前担惊受怕的事情忘了?! 刘复瞬间哑巴。 看来他对公主的同情还没凌驾在被公主看中的阴影之上。
第4章 陆惟得以耳根清净。 公主车驾在他们身后前行,车轮子在戈壁硬地上,辗转出颠簸的动静。 只是这动静在广袤空旷中被马蹄声与风声掩盖,不太显眼。 但公主坐在马车里长途跋涉,肯定是很不舒服的。 正如刘复所说,刚才有心人多看两眼,就不难发现公主行头上的不足。 除却那顶莲花金冠之外,公主浑身上下,恐怕比京城勋贵闺秀还要寒酸两分。 昔年的天之骄女,沦落至此,确实令人唏嘘。 不过,对他们而言,此行护送公主回京,却是一桩实打实的政治功劳。 因为迎回公主这件事,意味着皇帝伐灭西柔然的功绩,公主本身就是一块活生生的功绩牌坊,只要公主能平安到京,见到皇帝,他们就算立功了。 撇开天子堂弟顾念亲情,告慰先帝泉下之灵,这些会感动刘复的东西,陆惟看见的,是公主自己为了余生需要回京,而皇帝也需要公主先帝长女的身份,来彰显自己皇位的正统性。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比起在塞外日晒雨淋,公主总归还是在京城十丈软红里享尽荣华富贵更舒服,不是吗? 就算被人利用,那也得本身有利用价值。 在陆惟看来,也只有刘复这样涉世不深的花纨绔子弟,才会觉得公主可怜,陆惟觉得公主已经算幸运了。 君不见多少和亲公主都没活到能归朝的那一天。 他在马上抬头远眺。 层云散开之后,阴沉天色渐舒开朗,依稀能看见一点浅蓝了,旋即又被初出的晨光覆盖,蓝色化为白色,照亮人间大地。 这光明万丈的景象没有半点感染到陆惟,他抬眼看见如此景象,心里却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是阳光照不见的弧度。 其他人没有注意到陆惟的表情,因为大家的注意力都还在刚刚的公主身上。 公主虽然看上去有些疲倦,衣着也简朴,但身体应该尚算健康。 她平安抵达边城,众人差事就算完成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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