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色微沉,回过头朝人群里的莫春羽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莫春羽见状上前拉过梁昭,几人退到院门入口处,不再发出声响。 接着伴着老窗子‘咿呀’的一道轻响,宋随翻身入了屋子。
第2章 几近夜深,外面的动静渐渐消了,看来屋外那一群人应该是已经离开了。 虽是寒凉冬夜,但经历这一番动静,梁雁的后背都沁出了一身汗来。 她不安地抬眼盯着屋外,也不知那个敲门的官员和爹爹有没有听出来她的弦外之音。 “算你识相!”身后举着刀的黑衣人松下一口气,按在梁雁肩头的手使了力气,正要推着她出门好叫她带他出去。 肩上那力道压得她动弹不得,只得跟着他的动作走。 只是若就这么带着他出去,等他发现屋子背后并没有什么房间,知道她方才与屋外官员的对话其实是在暴露他的位置,那黑衣人恼羞成怒之下,她未必还能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梁雁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死死捏紧,手中捏着的是一根银簪。 与其如此,倒不如……她稍稍放缓了步子,一只手悄悄抬起。 这时候侧窗边忽地吹进来一股冷风,随着窗子‘咔哒’合上的声音,梁雁额前的碎发被掠起,带进来一股令人瑟缩的冷意。风停后,屋子里陡然多出来一个人。 沉眉冷眼,黑衣肃立,带着股冷冷肃杀气。 三人静立,六目相对,屋内霎时间落针可闻。 那挟持着梁雁的黑衣人率先开了口:“宋随,你再靠近半步,我就杀了她!” 脖颈上的寒刀往里压了一寸,梁雁顺势抬起下巴,身形发颤,再不敢动弹。 刀锋下的女子身形单薄瘦弱,眼睫轻颤翕动,如一只被折了翅的雨燕,无助失措。 宋随往里走了一步,那刀锋便跟着往上又近了半分,只见她愣是紧抿着唇,没发出半点声响。 他眼下暗影流动,像是在发笑,接着无所谓一般地开口:“你主子既吩咐你来看着我,你便早该知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人质罢了,杀便杀了,与我何干?” 杀了便杀了?这上京城里的官都是这么当的么?简直没有人性! 梁雁求救的眼神再一次投向宋随,企图唤醒他最后一分良知。 可他却低头去摸自己腰上的佩剑,好似真不在意她的死活。 只是动作间,见他左手微垂着,隐隐可见从里头翻出的一小截红色的袖角。另一只手拢着剑柄,指尖微抬,指的正是左手小臂的方向。 他这般动作,定有深意! 梁雁微喘口气,思绪流转,随即反应过来,于是捏紧手中的簪子,用足力气,猛地扎在黑衣人的左手小臂上。 那人吃痛,惊呼一声便松了刀,宋随也利落地抽出了佩剑,剑锋凛冽破风,扑面而来。 她趁乱踉跄着往前跑,哪知才抬起一只腿,身后人反应过来,暗骂了声“贱人”,对着她的后背踢了一脚。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梁雁不受控制地往前扑过去,而宋随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临时抽剑卸力,混乱中被她压住,两人双双倒在地上。 黑衣人一脚踢开窗子逃了出去,于是外头的月光从窗口泻下。 冷白色的,落在身下人的眉骨上,给他镀上了层透亮的银光,便就显得这人温雅淡然,好似美玉。 偏偏眼下藏两片暗影,暗色流转,好似深不可测。 且他眉目之间颜色很浓,瞳色深深,被他盯着看时,便好似眼前有一道旋涡,好像稍不留神,就能陷进去。 她瞧见他缓缓开口,问的是:“你叫什么?” 梁雁眼睫忽闪,惊魂未定,一字一字回道:“梁……雁。” 还以为她是真不怕,原来是只纸老虎。他面露嫌弃,追问:“雨燕的燕?” 见他神色无端严肃起来,梁雁迅速摇头,声音却是清润无辜:“鸿雁的雁。” 慌乱中自己的一只手还搭在他的胸口,手心下的心跳稳健有力,她心里的思绪却纷乱不堪。她不禁疑惑,宋随为何要问她的名字? 这与他今夜要抓的人应该没什么关系吧。还是说,他就是单纯地想要关心她。 那这样的话,下一句该是要安慰她,叫她不要害怕了。看来自己方才应该是误会他了,这人多少还是带些人情味的。 她耳后升起热意。 “你还要在我身上待多久?” 一声冷斥打断她的思绪,梁雁顿时有些尴尬,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翻身下来,呆坐在地上,脑子里不知是在回想方才横在脖子上的寒刀,还是在别的什么。 他神色不耐,起身往屋外走去,“鸿雁展翅,遨游天际,可不像你这般呆头呆脑,胆小畏缩。” “我没有……”她反应过来,想要反驳,宋随却不给她机会,快步出了门。 接着只听见外头传来他的声音:“莫春羽,卸了他的下巴。” 就和刚刚那句‘杀了便杀了’一样,又冷又硬的语调。 望向他离开的背影,梁雁心里嘀咕,这人长得虽还过得去,可脾气是真臭。 她皱了皱眉,也准备出去,起身之际却瞥见地上有个物什。 她又坐回去,拾在手里。 对着月光仔细看,是一块荷花式样的佩,尾处是一颗乌色的檀珠。 她眼眸忽地一亮,锁着的眉头也渐渐松开,原来是个‘越’字。 这时候梁昭和盈双也进了屋子,两人将梁雁从地上扶起来,见她怔怔愣愣的,好似丢了魂一般,梁昭忙问道:“可是伤了哪,要不要紧呐?” 盈双从衣桁上取了外袍来给她披上,见了梁雁背后的脚印,惊道:“小姐,那贼人还踢了你?” “哪儿呢,我看看!” “老爷,在这儿呢,后背上。” “贼人真是好大一张脚,给咱们雁雁都踢傻了,我非得出去也给他两脚不可!” “老爷,我也去!” 那两人在耳边聒噪着,梁雁伸手拉住,无奈道:“我没事。” “真没事?” 梁雁点头,接过盈双手里的外袍穿上,稍拢了拢袖口便提步往外走,脚步急切。 两人虽不知她出去做什么,却也连忙跟着出来了。 先前拿刀挟持她的黑衣人一翻窗就被外头等着的人拿住了,现下已被他们绑了起来,下巴松挂着,说不出话来。 引几人进来的和尚朝着宋随施了一礼,“多谢大人出手相救,还寺中一片安宁。眼下已夜深,夜路难行,不如诸位今夜先在寺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城去。” 这个时辰城门已落了锁,此时回去难免要惊动旁人,节外生枝。 宋随于是朝和尚点头,和尚转身带路,一行人眼朝着院门走去。梁雁刚从屋里出来,脚步匆匆,赶忙追上,喊道:“宋大人。” 是屋里那个胆小的人质。 宋随闻言回头,眼帘轻垂,好似打量,“有事?” “方才在房中,多谢大人提点相救”,梁雁捏紧手里的玉佩,上前两步:“我想问大人……” “举手之劳。”宋随未等她说完,敷衍一句后便匆匆回身,随着那几人出了小院。 玄色衣袍翻动,没有任何停留。 夜风乍起,冷意从脖颈里渐渐往下蹿,望着几人离去的背影,竟觉着手里的玉佩却好像有了些浅淡的温度。 低头看向手里的玉佩,梁雁嘴角无意识勾起,眼中也带上笑意,丝毫不像个刚刚才被劫持的人。 她双手收拢,握紧手里的东西,真是奇怪,方才还觉得宋随冷漠无礼,不通人情,眼下瞧他竟也顺眼了许多。 算了,反正他明日还在,大不了明日早些起来,再将东西还给他好了。顺便再问一问,当年在江宁月河边,救她性命的,是否是他? 这么想着,梁雁便扶着盈双的手回了房间。 不知是否是得见旧物的缘故,后半夜里,她又梦见了十四年前在江宁的那一晚。 梁昭是江宁人,家中有一个兄长梁恒,兄弟俩从小在江宁长大。 父母在兄长梁恒成婚不久后离世,梁昭与兄嫂二人一同生活,等到梁昭与孔令珊成婚时,他恰好被调任去墨县。夫妻俩便离开江宁,在墨县生活。 只是墨县穷苦,与江宁相比,样样都落后。而梁雁出生后,梁昭担心她若跟着自己在墨县,既上不了好学堂,未来也难许上好人家。 不忍女儿跟着自己一起吃苦,便将她托付给兄长寄养。 梁雁就这样在大伯家养着,日子虽说是吃穿不愁,可梁恒家的一双儿女脾气霸道,寄人篱下,总是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那一年上元节,梁恒一家带着她在江宁的月河街上看花灯。 她喜欢热闹,但堂哥堂姐并不喜欢带她一起玩。 于是便只能远远地跟着,看着堂哥堂姐在河边放着好看的河灯。 许是看她太过可怜,梁恒也给她买了一盏,让她好好跟着哥哥姐姐们玩。所以她才鼓足勇气凑过去,在角落里推出一盏属于自己的荷花灯。 爹爹事忙,脱不开身,他们两人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来看过她了。 她那时许的愿望是,希望爹娘明年也能来江宁,带着自己看花灯。她也想要像堂哥堂姐一样,由父母陪着一起。 只是还没来得及睁眼,背上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一道尖锐的女声落下:“你怎么敢让我爹给你买河灯!” 还没看到荷花灯飘远,梁雁便一头栽进了水里。起先她还能扑腾着,“堂哥,堂姐……” “哥哥,怎么办,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我们躲远点,这样就没人知道了。” 那两人站在河边,显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后来耳边再也听不见人声,包裹住她的只剩下黑暗和冰冷。 意识朦胧之际,脑中回忆起零碎的片段。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梁昭把着她的手,教她写自己的名字。孔令珊温和地笑着,在一旁绣着帕子。 “爹爹,我的名字为什么不是‘雨燕’的‘燕’,而是‘大雁’的‘雁’呢?堂姐说我的名字好难听。” 梁昭笑着捏她的鼻子,“雨燕聪慧灵巧,能借屋檐,借石洞为自己遮蔽风雨,但爹爹更希望你像鸿雁,不畏严寒,不怕路遥,坚韧挺拔,无惧风雨。” 大概是想到这些,她又有了些力气。 河水刺骨,她仍然蓄着一口气,奋力往上。 只是越是用力,越是下沉,于是最后心底闪过一丝妄念:若是有人能拉自己一把,那便好了…… 就要触及河底淤泥的一瞬,一道剧烈的入水声炸开,有人从河面往下而来,她看见那人背后的水面洒满清晖。 他拉住她的手,拉住她不断下坠的身体,往有光亮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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