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久刚要道谢,就看清身后不是别人,正是宋彧。 “阿彧?” 她惊讶道:“你也是来逛灯会的么?” “是啊,闲来无事便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遇见你。” 宋彧将扶过她纤腰的那只手背到身后,手指兴奋地颤抖,最终又隐忍地蜷缩。 他今日依旧是一身素净白衣,手提一盏六角纸灯,虽处万千灯火中,温久却感受不到他的任何欢喜,反而觉得孤独。 少年孑然而立,好像被这嘈杂热闹的人间抛弃了似的。 温久眨了眨眼,还想再细看时,少年弯起嘴角,依旧是她熟悉的温和模样:“久久,生辰快乐。” “谢谢。” 温久笑容婉约,谈话间,注意到他手中精致的纸灯。 纸糊的灯笼骨架结实,形状工整,底部缀着浅红的流苏,六个角度的纸面上各绘有一只兔子,从蹬腿到跃起再到落地,动作不尽相同,连起来刚好是一幅兔儿在花间嬉戏的画面,若是转起来,想必会更加栩栩如生。 笔法看着有些眼熟,联想到宋彧极擅丹青水墨,温久很快辨认出这画出自何人之手。 “这是你画的?” 她忍不住伸手碰了下灯笼上憨态可掬的小兔,由衷称赞:“真好看,你这手艺都比得上大师了。” “粗制滥造之作,怎能和大师相提并论。” 宋彧举起灯笼,方便少女更仔细赏玩。 见温久津津有味地打量着灯笼,他喉结微动:“你要是喜欢……” “小姐!” 小梢总算挤开人群,风风火火地冲了上来。 “吓死我了,还好您没事。” 看见宋彧,她意外地嚷道:“六皇子您也在?真巧,这么多人,要遇上可太不容易了。” 和温久的对话遭人打断,宋彧抿唇不语,心里升起一股暴虐的情绪。 小梢被他盯得毛骨悚然,暗道这六皇子果如少爷所说,令人捉摸不透,还是让小姐远离他为妙。 她正愁如何说动温久,余光蓦地瞥见一人,眼睛亮起,仿佛看到了救世主:“谢——” 那人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从后面慢慢靠近,伸手捂住了温久的双眼。 温久吓了一跳,随即反应过来:“谢怀蔺!在大街上呢,你别闹。” 被当场拆穿,谢怀蔺也不害臊,他放下手:“岁岁真聪明,怎么猜出来的?” 温久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她是凭掌心的纹路和热度认出他的,轻哼道:“也只有你这么无聊了。” 谢怀蔺笑得更放纵了,他抓起少女的皓腕,冲宋彧挥了挥手:“抱歉阿彧,我们先走一步。” 说着便带温久跑开,消失在人山人海中,徒留小梢在原地目瞪口呆,以及一脸阴沉的宋彧。 - “你要带我去哪呀?” 跑出最拥挤的主街,温久停了下来,她甚少有这样剧烈跑动的机会,才跑一条街便体力不支,胸口起伏不定。 “京城不是有放天灯的习俗嘛,”谢怀蔺解释,“我们去河岸放,那里地势好。” 听到要放天灯,温久顿时心动,可河岸离这里还有好远,刚跑的那段距离已经让她腿软,实在没力气了。 谢怀蔺一眼看穿她的状态,挑眉:“跑不动了?” “嗯……” 虽然不好意思,但温久还是如实道来:“要不,我们雇辆马车过去吧。” “街上都挤成那样了,坐马车的话,恐怕天亮都到不了。” “那怎么办?” 谢怀蔺勾起唇角,用行动代替回答。 他俯下身,小臂穿过少女的腿弯,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温久溢出一声惊呼,悬空的不安让她下意识地环住少年的脖子。 谢怀蔺抱着她,还能腾出一只手帮她戴上披风的绒帽:“抓紧了,我们走捷径。” 察觉到他的意图,温久心里咯噔,下一刻少年带着她腾空而起,跃上屋顶,乘着晚风奔跑在皎皎月辉中。 他所谓的捷径果真不同寻常。 风呼呼地刮过耳侧,但被谢怀蔺的身体和臂膀挡得严严实实,而且从高处往下看,灯火通明的街景美不胜收,温久起初的那点害怕也转化为好奇,渐渐地开始感到刺激和痛快。 这样的体验,也是她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不曾体验过的。 到了河岸,谢怀蔺将她稳稳当当地放下。 少年体力超乎寻常,哪怕跑了一路也脸不红心跳,反而是温久因兴奋有些气喘。 她环顾周围,岸边也聚集了不少人,如谢怀蔺所说的在放天灯,也有的对着漂流而下的河灯许愿。 “听说城里百姓都会对着灯祈福,我小时候一直想放,可惜爷爷和哥哥不许我出来,最多给我一盏花灯在府里游着玩。” 温久的语气有些感慨,也有些怀念。 儿时因病几乎不能外出,但祖父和兄长也尽量弥补她,那时哥哥会买各种各样的灯笼回来,牵着她逛遍温府的角角落落。 现在回想起来,祖父引以为豪的园林逛起来颇有滋味,虽然她走没几步就累了,后面都是兄长背着她走,然后自己会在逛的过程中迷迷糊糊地睡着,醒来又是新的一天。 少女平静地叙述往事,看似云淡风轻,可谢怀蔺还是能捕捉到淡然之下的一丝遗憾。 “那今天给你放个大的,把以前没许的愿望都补回来。” 温久不禁莞尔:“我攒了十五年的愿望,会不会把你准备的天灯压沉,飞都飞不起来呀?” “肯定装得下你所有愿望。” 谢怀蔺神秘地笑笑,两指夹在唇间吹了声哨子,河的上游顷刻亮起灼目火光,下一瞬,温久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住了—— 那是一盏大得不可思议的灯,被木筏托着顺流而下,几乎占据了整个河道,形状像鱼,但左右两边的鳍又很长,好像下一刻就要飞起来似的。 仿佛为了印证温久心中所想,鱼灯里的火光越来越盛,随着几下晃动,波纹四散,鱼灯真的凭水而飞。 那奇形怪状的灯外表硕大,飞起来却十分轻盈,两条长长的鱼鳍随风舞动,仿若鹏鸟展开双翼。 那巨大的鱼灯遮天蔽月,在人们惊讶的抽气声中,温久看清了灯上的字。 人生久久,岁岁安宁。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包含了少年最纯粹、最真挚的祝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谢怀蔺朗声诵出一段古文:“你之前让我背的那些文章里,我最喜欢这一篇。” 他扭头直视温久,眸光熠熠,竟比星月灯火所有的光加起来还要明亮。 “岁岁,生辰快乐。” 谢怀蔺抚上少女的脸颊,嗓音澄澈。 “我希望你可以像鲲鹏那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飞,不要怕飞不动,我会一直托着你。” 温久怔怔听着,快要醉倒在那双璀璨星眸里。 鲲是最大的鱼,鹏是最大的鸟,他这是将最大的祝福写在纸灯赠予她,载满过去十五年里她不曾许的愿望。 “字写得真丑。” 温久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这么大的天灯,要用多少的松脂才飞得起来啊?而且掉下来怎么办,会不会烧到别人家的房子……” “放心,派人盯着呢。不会有事。” 谢怀蔺捏了捏她的脸,败下阵来:“未来夫君在你面前,你怎么还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手指触碰的地方滚烫,温久因那句“未来夫君”乱了心神,不自在地移开脸,却又被他箍住下巴,被迫仰头与他面对面。 “该罚。” 谢怀蔺俯下身,薄薄的唇瓣离得越来越近,温久紧张地闭上眼。 但那干燥柔软的唇最终只落在她的额心,不带任何旖旎遐思。 温久听见少年用低哑的嗓音说: “罚你——平安顺遂,喜乐安宁。” - 另一边,与温久分开后,宋彧走在直通皇宫的暗巷里,头顶突然被一阵亮影笼盖。 他抬首望向光源,瞳孔紧缩。 那大得滑稽的鱼灯在夜空中缓缓飞行,其上大书的八个字里,有四个字出自少女的名。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对比之下,自己花了几个夜晚制作的六角兔子灯显得寒酸又可笑。 他凝视着没送出去的灯笼,倏地往地上狠狠一摔,靴底毫不留情地从上面碾过,脆弱的纸灯瞬间支零破碎。 和温久青梅竹马七载有余,他一直耐心蛰伏着,为此拼命克制本性,只为将来能堂堂正正地拥有少女。 温久性子冷清,即便那些不知深浅的世家子腆着脸追求她,她也无一例外地拒绝。 宋彧能一直忍耐,就是笃信温久不会对他人动心。 可是谢怀蔺出现了。 那个天之骄子明明拥有许多——荣誉、地位、家人的关爱和世人的敬仰,却还要恬不知耻地夺走他唯一的光。 被后来者居上原来是这种滋味。 宋彧目光森冷,一步一步朝暗巷深处走去,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发出近似呜咽的悲鸣。 谢怀蔺,你真是该死啊。 - 回去时街巷已空,谢怀蔺怕温久着凉,没再用来时的方式,而是雇了辆马车送她回府。 “到了。” 马车停稳后,谢怀蔺扶着她下马,让温久疑惑的是,门房居然没有像平常那样出来迎接。 而且,整个温府静谧得诡异,好像风雨欲来前虚假的平静。 “怎么回事?阿福跑哪儿去了?” 小梢也觉得奇怪,叉腰道:“难道偷懒跑去睡了吗?岂有此理……” 她正气势汹汹地谴责门房不称职时,便见负责看守大门的阿福灰头土脸地出来,一见到温久,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发生什么事了?” 但阿福支支吾吾的,躲闪着温久的视线。 不安在沉默中扩大,温久严肃追问:“阿福,说话。” 阿福泫然欲泣:“小、小姐,呜……大爷、大爷没了……” 温久顿时愣在原地,连呼吸都忘记了。 “你说什么?” 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我出门前爹爹还好好的呢,阿福,你再胡说我就罚你了……” “是真的。” 阿福哇的哭出声:“小姐离开没多久,老爷便投湖了,遗体刚刚才捞上来……” 湖、湖、湖。 是自己将跳未跳的那个湖。 父亲代替自己,跳进那个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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