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温久看来,二叔更像是接受不了长兄的死,于是落荒而逃,寻个正当理由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 哪怕常被人拿来做比较,温致宁一直都仰慕着比自己优秀很多的兄长,会接受不了兄长的死也是正常的。 二叔和父亲的关系很好,温久并不觉得温致宁的行为异常,让她不解的反而是宋莜岚对此事的态度。 虽然妄议长辈不应该,但老实说长公主控制欲极强,温久本以为她会强烈反对二叔自请京官外调,可居然没有。 说来也奇怪,当初温致远去世,宋莜岚情绪一度十分低迷,表现得比温致宁这个亲弟弟还要受打击。 可据温久所知,温致远和宋莜岚年轻时的交集应该只有先帝指婚那次,况且,宋莜岚平常提起温致远就嗤之以鼻,瞧不起他自甘沉沦于过去。 不过温久也没深想,宋莜岚一向刀子嘴豆腐心,纵使她再高傲骄纵,也会为家人的死亡悲伤。 二叔远赴他乡,温初言则在工部混得风生水起,果真如万众期待的那样步步高升,二十出头便当上工部侍郎,虽备受圣上倚重,但也意味着他再不能像少年时期那般清闲了。 父亲去世,祖父年迈,这个向来散漫的青年一下子成为家中的顶梁柱,温久知道他压力也不小,是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管家,也算替兄长分忧。 起初温初言当然反对,宁肯自己累一点也不愿妹妹操劳,可拗不过温久坚持,最终还是松了口,放手让她成长。 温久体弱但不软弱,从父亲去世带来的悲痛中恢复过来后,她更加坚韧,也更加强大。 宣明二十一年的初春,她结束了头三年的孝期,跟谢怀蔺的婚礼也如期而至。 眼看婚期临近,她决定去慈恩寺给过世的父母上柱香,一方面是为了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另一方面也算和过去诀别,开启新的一段生活。 她和小梢正准备出门时,宋彧突然造访。 “岁岁。” 宋彧是从书房的方向过来的,看样子刚结束和温太傅的谈话。 “阿彧,” 少年这两年抽条不少,温久和他讲话得需仰着脖子。 “可是爷爷又叫你来陪他下棋啦?今日谁胜谁负?” “是我险胜,不过老师钻研出新的战术,一连吃了我好几颗子。” 温久笑意盈盈:“爷爷脾气倔,又不服输,肯定缠着你下了好几局吧?” “无妨,左右我也没什么事,陪陪他老人家也好。” 宋彧淡笑,注意到她一身出行的打扮。 “你这是要去?” “去慈恩寺,给爹爹和阿娘上柱香。” 宋彧若有所思,装作不经意地问:“慕之怎么没跟你一起?” 提起这个,少女眉尾耷下:“他今天一早就被陛下召去,塞北那边……局势不容乐观。” 她不加掩饰地显露出忧愁。 郢国崇武,对大朝一直虎视眈眈。前几年仗着兵力强盛,向大朝发起战争,结果在谢家军手下折损了十万铁骑,更有谢怀蔺势如破竹地捣毁郢军十三连营,于是郢人不得不投降并签下和约。 听闻郢国皇室前年围绕龙椅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争斗,现任帝王野心勃勃,登基以来,已经吞并了周边好几个部落。 ——这是养精蓄锐后,重新觊觎起大朝富辽广阔的领土了。 温久不喜欢打仗,不仅因为谢怀蔺会离开,更因兵戈之下遭殃的永远是无辜的百姓。 “有谢四在,一定能迎来海晏河清的一天吧……” 她喃喃自语,没有察觉到身边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倏然暗沉的脸色。 明明和他在一起,心里想的依旧是谢怀蔺。 宋彧敛去眸里的阴翳,淡淡道:“山路不好走,久久,我送你一程吧,也免得老师他们挂心。” 温久迟疑片刻,回了声好。 宋彧是出于好心,给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她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 慈恩寺建立在京郊的山腰上,寺里的觉丹大师承袭先代名号,修行多年,是个闻名天下的得道高僧。 这位大师此前一直云游四海,大约十年前落脚于慈恩寺,在宣明帝的盛情之下,担任大朝的护国法师。 因此,尽管道路不便,但寺里香客络绎不绝,大多人不辞辛苦上山都是为了寻求觉丹大师指点迷津的。 马车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透过微微摇晃的竹帘,少女白皙的脖颈若隐若现,弧度优美的下颔微微抬起,可以想见主人挺直脊背端坐的清冷模样。 宋彧骑着一匹白色骏马,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 方才在温府,他提出要护送温久上山,少女稍作踌躇,最终也没有拂了他的好意。 只是默许归默许,温久并未邀他同乘一车,避嫌的态度一目了然。 若换成谢怀蔺,想必就能堂而皇之地和少女坐在车内,甚至更进一步地将她揽在怀里吧。 宋彧抿紧嘴唇,舌尖抵住后槽牙,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恶兽。 马车里的温久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她偷偷掀开帘子的一角,看见宋彧目视前方,手握缰绳,平稳地驱策着马儿前行。 是错觉吗? 相识多年,她以为自己很了解宋彧,疼寻帬1污2尔齐伍耳巴一最近却时常感觉少年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深渊,令人捉摸不透,偶尔也会对他生出莫名的惧意。 温久放下帘子,苦笑——是因为快要成亲了,所以紧张得胡思乱想了吗? 从小到大,阿彧都对她极好,宛如亲哥哥一样,她却在这里怀着恶意揣度他,实在是不应该。 “小姐,您在想什么呢?”小梢问。 “没什么。” 温久甩了甩脑袋,赶走那些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 正在这时,宋彧扣了扣车厢:“久久,我们到了。” 眼前的漫长阶梯是通往慈恩寺的必经之路,马车到这里就上不去了,只能徒步前行。 “久久,你可以吗?要不要我扶你?” 面对宋彧伸过来的手,温久浅笑着婉拒:“不用,有小梢呢。” 宋彧神色如常地收回手,也不强求。 “好,撑不住了就和我说,切莫勉强。” “知道啦。” 一百多级的台阶对正常人而言不算什么,顶多就是会喘几口气的程度。但温久身子虚弱,又总是关在屋里缺乏活动,没爬几级就呼吸不畅,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还好么?” 看见少女气喘吁吁,宋彧担忧道:“要不……我背你吧。” “不用啦。” 温久赶在他蹲下前伸手制止:“这不合适。” “可是没爬一半你就累成这样……” “我可以的。”温久坚持道。 如果是谢怀蔺要背她,她一定不会拒绝的吧? 想到这里,宋彧沉下脸色。 走走停停,温久到底还是在小梢的搀扶下爬完剩下的台阶。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她刚准备喘口气,不料眼前蓦地一黑—— “小姐!” 小梢惊呼,反应过来时少女整个人向后倒去,千钧一发之际,是宋彧接住了她。 “久久,你没事吧?” “嗯?啊……我没事。” 眼前好像笼罩着层薄雾,周围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只看得清大致轮廓。 温久用力眨了几下眼睛,视野总算清明了。 揽在她腰间的手紧得仿佛要掐进细嫩的皮肉,她一个激灵,飞快地从宋彧怀里抽身。 “谢谢,我就是一时缓不过来,现在不要紧了。” “没事就好。” 怀抱瞬间落空,只有些许温软的触感还残留在臂膀。 宋彧背过手,神色自然,好像刚才的行为只是举手之劳,并没有夹杂其他心思。 他大方坦荡,倒衬得自己反应过激,温久顿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所幸小梢及时插话,把她拉出窘境:“我们赶紧进去吧,晚了就见不到觉丹大师了。” 在炉鼎里插上香,温久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目默祷。 为人子女,她已经没有机会尽孝了,只能借此聊表心意,为父母祈求来世的福报。 “但愿来世,爹爹和阿娘能白头偕老。” 她轻声喃喃,声音几不可闻。 “心诚则灵,佛祖一定能听到施主的祈愿的。” 一位老和尚走进殿内,冲温久一行人点头致意。 他穿着古旧的袈裟,慈眉善目,气度非凡,尤其是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深邃而清明,一切污秽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觉丹大师。”温久慌忙回礼。 老者笑眯眯道:“阿弥陀佛,老衲只是一介苦行僧,担不得‘大师’二字。” “大师玩笑了,四海之内谁不知道您的大名?” 机会难得,小梢抢在温久前面热切地说:“大师,麻烦您算算,我家小姐一定能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对不对?” “小梢。” 温久无奈地拉住她:“这种事问大师也没用呀。” 觉丹干瘪的嘴唇朝两边吊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阿弥陀佛,这位女施主神色郁郁,想必是亲人离世所致。加之病气缠身,忧思成疾,恐怕会度过一段坎坷的时日。” 小梢紧张地追问:“可有化解之法?” “顺其自然便好。” “这说了等于没说嘛。”小梢不满地抱怨。 温久连忙道:“小梢,您就别为难大师了。” 觉丹丝毫不在意小梢的失礼,继续说:“因果莫强求,缘分天注定——施主,当心身边的业障。” 说完,觉丹像来时那样单手行礼,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全程无言的宋彧,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摇着头离开了。 “我没有强求什么呀。” 对于觉丹最后的那句话,温久感到莫名其妙。 “小姐别当一回事,什么大师,我看就是故弄玄虚、装神弄鬼!” 小梢本想求个心安,听了“业障”二字,这下子更加不安了,愤愤不平地说着觉丹的坏话,温久劝都劝不住。 温久不明白,但宋彧知道,最后那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不要强求吗…… 若他非要强求呢? 在少女看不到的角度,宋彧露出森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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