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久抬起羽睫,毫不畏惧地迎视他。 淡墨瞳仁似林间冷泉,又仿佛高山峰顶终年不化的冰雪,又清又冷,带着刺骨的寒意。 放眼整个草原,也没有人敢这样和拓拔琰对视,少女的身躯分明孱弱得不堪一击,骨头倒挺硬。 拓拔琰勾起唇,心中被激起前所未有的征服.欲。 谢怀蔺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见拓拔琰对乐府精心编排的舞蹈视而不见,目光穿过窈窕舞姬,只盯着温久一个人看,他黑眸渐沉,升起一种趋近直觉的危机感—— 这匹来自北方的狼,似乎觊觎上了他的宝物。 “岁岁,”他抬手叫停歌舞,“到这边坐。” 谢怀蔺按了按身侧的空位示意温久。 群臣面前,他依旧没有自称“朕”,而是称“我”,郑阁老一众心中警钟大振。 新帝对温家女的重视程度远超出他们的想象,竟放低姿态至斯,允其同坐,当众简单有效地再度打了他们的脸,也变相给温家女立了威。 温久抿了抿唇,从座位上起身。 经过拓拔琰时,她听到一声低低的笑,不知是不是错觉,后颈像被野兽扼住似的紧绷。 这种感觉让她想起了宋彧,胸口顿时堵得厉害,加快步伐向谢怀蔺走去,仿佛只要稍微慢点,就会被拽入泥潭。 思绪发散间,谢怀蔺握住她的腕:“别怕。” 仅用两个字,便稳住温久的心神。 “吃点东西垫垫。” 温久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喂了一块桃酥,因为坐在帝王身侧,底下的人眼睛不敢乱瞟,更不敢再议论她的是非。 谢怀蔺以保护的姿态将少女圈进臂膀,拓拔琰见状,不轻不重地嗤了声。 他不是读不懂谢怀蔺的示威。 换做寻常男人早就在帝王的威压下知难而退了,可他拓拔琰从来不知道收敛。 尤其是看到少女坐在男人身边细嚼慢咽的乖顺模样,拓拔琰心痒得不行,舌尖抵着上颚滑了一圈。 “先前在御花园冲撞了温小姐,这杯酒,就当是本王给温小姐赔罪了。” 他拿起金樽,遥遥向温久举杯,碧眸里是浓浓的兴味。 温久下意识地想扭头去看谢怀蔺,但拓拔琰不依不饶:“温小姐不喝,是还在和本王计较么?” “不过这也难怪。” 他惺惺作态地叹道:“谁让本王的凌苍不懂事,误食了温小姐的兔子。” 拓拔琰说完,满意地欣赏少女顷刻煞白的小脸。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温久还不知道她心爱的小兔子已经死了。 想来是江澧和那个丫鬟不忍告知她真相,故意隐瞒,八成扯了什么兔子跑丢的借口,给少女留个念想。 可惜,这种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美好希望,他只想打碎。 温久乱了呼吸,心脏一寸寸冷了下去。 凌苍她是见过的,那只游隼分明训练有素,对主人的服从程度大过捕猎的天性,定是拓拔琰下了命令,才会对汤圆下手。 她愤怒不已,但仍保持着理智。 拓拔琰是北戎的王,此番又是前来求和,轻易得罪不得。 她用力攥着裙子,男人干燥温热的大掌覆盖上她的手背。 谢怀蔺无声地包裹住她的手,冷冷开口:“畜生随主人,不懂事也是正常的。” 他无视拼命使眼色的郑阁老,凛冽的目光直射向拓拔琰—— “北戎王若是真想赔罪,不如提着你那只爱宠的尸体来见。”
第61章 窃明月1 此言一出, 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要知道那只游隼同拓拔琰出生入死,拓拔琰宝贝得紧,掉了根羽毛都会心疼上老半天, 谢怀蔺竟说要他杀了游隼以示赔罪? 他们只道拓拔琰乖戾跋扈, 差点忘了谢怀蔺也是个桀骜的主,少时便以张扬不驯闻名京城,凡是招惹他的, 不管世家公子还是天潢贵胄,他都照揍不误。 前不久才当众断了左相儿子的子孙根,一夜之间将胡家下狱, 这般雷厉风行和拓拔琰剥了父兄人皮的行为相比也不遑多让。 此刻谢怀蔺面容冷峻, 看向拓拔琰的眼神凌厉如刃,没有一丝温度。 大臣们汗如雨下,心中叫苦不迭,生怕拓拔琰怒而掀桌,砸了这场宫宴。 拓拔琰确实火大。 他用力握紧酒樽, 额上青筋迸现,气得面部肌肉痉挛, 忍了又忍, 才将怒火压下。 在某些方面上, 谢怀蔺可谓是他的同类。 谢怀蔺还驻守塞北的时候, 两军交锋,他没有一次能从谢怀蔺手上讨到好。正因为如此, 他斗志才愈烈, 一旦找到对方的软肋, 定会致其于死地。 而这根软肋……他已经找到了。 拓拔琰露骨地盯着被谢怀蔺护着的少女,薄唇吊起, 扯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现在还不急。 捕猎讲究时机,既然敌人的弱点已然暴露,他有的是耐心蛰伏,等待恰当的时刻来临,予其致命一击。 群臣预想的暴怒并未降下,拓拔琰笑意更甚,显而易见地憋着坏水。 “凌苍可是本王的猛将,用它的命赔一只不值钱的兔子,本王还挺舍不得的。” 拓拔琰斟满酒樽:“这样吧,本王自罚三杯,权当是代凌苍认个错。” 他痛快将酒水饮尽,将空了的酒杯调转方向,向温久示意:“温小姐出身清贵、知书达理,应当不会和我等蛮人计较吧?” 三杯烈酒下肚,拓拔琰脸色未变,笑嘻嘻地等温久回复,全程都没看谢怀蔺。 那目光侵略性十足,同为男人,谢怀蔺怎会读不出其中的意味? 他气压更低,冷着脸正要开口,袖子被人从旁轻拉了一下。 温久牵住谢怀蔺的手,安抚下他的情绪。 那帮旧臣正愁没理由对谢怀蔺发难,此时和拓拔琰杠上,岂不是给他们递刀柄? 既然拓拔琰服软,她大胆顺着台阶下便是了。 “北戎王言重了。” 温久淡淡道:“畜生嘛,想来即便经过驯养也难改凶残本性,北戎王不必过分自责。” 这一番话说得轻飘飘的,没什么攻击性,但话里话外都在指桑骂槐,拓拔琰听了,笑容咧得更大—— 小姑娘还挺牙尖嘴利。 他就知道温久没表面看上去的好欺负。 “温小姐不怪罪便好。” 拓拔琰状似随意地提了一句:“他日温小姐若有机会来我北戎,本王必亲自猎上十只雪兔给温小姐做毛裘,聊表今日歉意。” “北戎苦寒,她不会去的。” 谢怀蔺冷声打断。 “凡事都没那么绝对。” 拓拔琰暧昧不清地笑了笑,朝谢怀蔺举杯,没再多说。 对方话里有话的样子让谢怀蔺眉宇深拧,他知道拓拔琰此时此刻的和颜悦色不过是伪装,心里势必在盘算着什么。 这么想着,他也懒得和拓拔琰虚与委蛇,忽视了后者的敬酒,偏过头关心温久的状态。 “累了?” 少女嘴唇没什么血色,虽能泰然自若地和拓拔琰对峙,但得知汤圆死于鹰爪下还是给她带去了不小的打击。 谢怀蔺又给拓拔琰记上一笔,心疼地对温久说:“你先回去休息,等这边散场了,我再去找你。” 温久本来没准备提前离席,但观拓拔琰今夜的表现,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番五次找茬都是奔着她来的。 于是她点头应好,又环视了一圈老臣和悠哉的拓拔琰,欲言又止。 “别担心,我能应付。” 谢怀蔺捏了捏她的手指,对双儿说:“照顾好小姐。” 走出大殿,将歌舞并喧嚣抛在身后,温久长长呼出一口气,算是明白谢怀蔺为什么会说当皇帝累了。 身居最高位,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看着,稍微一点错处都能成为前朝旧臣攻讦他的借口,更别提眼下还有个心思叵测的拓拔琰。 “姑娘,汤圆的事……奴婢不是有意瞒您的” 双儿诚惶诚恐地跟在她身后,绞着手指不安道。 “我知道,你是怕我难过。”温久笑道,“快别低着头了,仔细看路。” “您不怪我?” 双儿如临大赦,又恢复成没心没肺的模样,亲昵地去挽温久的胳膊:“那我们回去吧,傍晚风凉。” “等等。” 温久脚步顿住,视线可及范围内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双儿也注意到了:“那不是北戎王身边伺候的哑奴嘛,方才在殿里没看到他,原来在这里闲晃啊。” “过去看看。” 温久率先朝前走去,双儿诶了声,怕再发生那日莲池边把主子跟丢的事,慌忙追了上去。 青年立在桐树下,仅看身形和温久牵肠挂肚的那个人极为相似。 然而随着她一步步靠近,青年平平无奇的五官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偏又寻不到半点那个人的痕迹。 “在等北戎王?” 哑奴大概没想到温久会跟他打招呼,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仓惶行礼。 “不必拘谨。” 温久懊恼惊扰了对方,抬手虚扶了他一把,哑奴动作很大地侧身避开,唯恐身上的脏东西玷污了面前清冷无暇的少女。 他大多时候都卑微地躬着身,直起腰来便高出温久一个头,配上这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倒有几分傻呆呆的可爱。 算上今天,温久也才第二次见他,可不知怎的,就是觉得格外亲切,因而把嗓音放得更缓,又问了一遍:“是拓拔琰让你在这候着的?” 哑奴老实地点头。 温久对北戎多少了解一些,知道奴隶——尤其是被俘获的奴隶,是北戎最卑贱的存在,别说上桌了,连在禁廷伺候的资格都没有。 她蹙起眉,细声细气地问:“你还没吃饭吧?饿不饿?” 她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哑奴点头又摇头,双儿在旁边看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你脖子不累啊?” 双儿打趣道。 哑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温久正琢磨着让双儿取些糕点来,头顶乍然响起一声鹰唳,灰褐色的游隼乘着黄昏的清风飞来,展开的两翼上铺满橙红的光辉。 游隼又盘旋了两圈,俄后俯冲下来,停在哑奴的肩膀上,滴溜转着眼珠子,戒备地盯着两个陌生人。 想到汤圆就是死在这只猛禽的利爪下,温久脸上再无第一次见到它时的欣赏,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凌苍杀害了汤圆,温久看到它自然会觉得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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