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尚令嘉咬着牙,眼泪顺着她的下巴跌落在地上。 薛则简今年已过而立,而尚令嘉过了年才十六,这一来一往听着都叫人心惊。 见执柔不说话,尚令嘉有些慌乱,她拽着执柔的袖口,凝噎道:“娘娘,求你叫我把他生下来,我愿意出宫去,我愿意去一个不被人知道的地方,只要娘娘让我生下他,叫我怎样都可以。” “你爱薛则简吗?”执柔问。 尚令嘉眼中露出一个凄婉的神情,她缓缓摇头:“不爱。” “既然不爱,为什么要生他的孩子?” 永延宫幽静死寂,尚令嘉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血痕。 “娘娘,臣妾只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人。” 她的衣裙铺在地上,额头伏得很低很低:“臣妾生若蒲柳,命不由己。臣妾只想要一个不会离开我、抛弃我的人。”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执柔的脑海中便浮现出后患无穷四个字。 因为尚令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尚存的女儿、齐楹的妾妃。 执柔不是不知道尚令嘉也是一个生长于政权间的棋子。 所有人都在剥夺她的悲欢与一切,她又是如此的渴望拥有。 执柔是能懂她的人。 可即便懂得,却又无法放任自流。 “不论如何,你都想生下他?”执柔看着她的眼睛,“即便放弃一切?” “是。”尚令嘉泪盈满睫,“我愿意放弃一切。” 尚令嘉是有勇气的人。 执柔不想去以自己的观点评价她的孰是孰非。 因为她太无助也太弱小。 “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会送你离开长安。”执柔站起身,看着匍匐在她面前的尚令嘉,“希望我与你,都不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决定。” 走出永延殿,尚令嘉喜极而泣的哭声犹在耳畔。 执柔看着明晃晃的日头,心中涌动起无尽的酸楚。 曾几何时,她也是身不由己、任凭摆布的人。如今她有了手握生杀的权力。这个权力是齐楹给她的,她比尚令嘉幸运,这份幸运却并不能让她开怀。 她能给予尚令嘉的,也不过是一分前途未卜的自由,她们的命运依然宛如水中青萍,飘飘荡荡,不知道会栖身在何方。 * “为杜汝滨请封的折子被皇后娘娘驳了。”薛则简将一本批过的折子丢在薛则朴面前,“不仅仅是杜汝滨,宫内上下,除了太常寺那边咱们送了三个人进去,其余的少府监、廷尉司、光禄寺,几乎都被否了。” 他冷笑一声:“时至今日,则朴,你还看不出皇后的心思么?她早就不拿自己当作薛家人了,她心里装着的只有齐楹。她做的每件事、每一个决断,从来就不曾考虑过我们薛家的荣耀。父亲被齐楹残害至此,她虽然也亲自凭吊,可又何曾在心中真的怪罪过齐楹?” 见薛则朴不说话,薛则简的声音愈发激动:“她早就不是你心中的执柔姐姐了,父亲母亲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她却把父母恩遇全都忘了。我早就说该废了她另立,是你迟迟不肯。薛则朴,你心中到底是对她优柔寡断,还是舍弃不下齐楹留给你的权力?” “若你想要权力,我保证,不论日后立谁为君,你如今的恩遇绝不会少半分。若是你心中有她,”薛则简冷道,“以你如今的权势地位,出入未央宫早已畅通无阻,一个女人而已,得到她的身子岂不易如反掌?” “兄长!”薛则朴猛地打断他,“别说了。” “不说?我若不说,你又会在何日醒悟?我们已经耽搁了好几个月,政事军事上处处掣肘,若还不采取什么措施,待到齐桓卷土重来之日,留给你我的只剩下死路一条。” 薛则朴沉默良久,终于说:“那依照兄长的意思,我们该如何做?她是齐楹册立的女君,若是另立,她又当如何?” “就立齐诼吧。他今年刚五岁,淑妃也没什么身家。”薛则简站在灯火幽深处,“至于皇后,她存在一日,大臣们就会记得齐楹一日。史书工笔,也终将会写上他一笔。这对于咱们来说,始终是隐患。”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跳动的灯芯:“朝中找个大臣,将她以薛氏女的身份另嫁吧。” “什么?”薛则朴显然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这岂不是极尽羞辱之事,她怎么会甘愿?朝中有那么多大臣,又如何会妥协?” “我说了,薛则朴。”薛则简平淡道,“以你我身份,出入宫禁并不是难事。她只是个女人,如何有手段那都是齐楹给她的。只要将她从宫内带走,她是生是死,就由你说了算了。大臣们见她死了,再想抗争又有什么办法呢?” “退一步说,若她不堪受辱,自尽殉国,岂不是再好不过?”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个道理薛则朴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只是明白是一回事,真的落入耳中时,仍觉得呼吸一紧。 “这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 薛则简的眼中闪烁着阴郁的光芒:“若不狠,如何撑得起这个江山?三署中有个叫吕慎修的郎中,模样端正,就先让他试一试。” 薛则朴凝然默默良久,最终背过身去,没有说话。 * 整座长安城,唯独在夏日里雨水最丰沛。 接连下了三日雨,到了第四日才终于放晴。 却玉说已经悄悄把尚令嘉送出宫去了,执柔听罢点了点头。 “先送到庄子上,避避风头再送去雍州。银子也是照着娘娘说的,给得并不多,不至于叫人盯上。尚太傅已经过世,盯着她的人并不多,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 “好。”执柔平淡地点头,“希望她能得到她想要的东西。” 得到,失去。 有时,执柔很想探知这二者间的关系。 她也想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齐楹教给她许多事,从治国再到处事,有些是从他身上学来的,有些是执柔摸爬滚打间领悟出来的。治国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哪怕她身边有方懿和有张通,还有很多过去得过齐楹恩遇,也愿意跟随她的臣子。 她父亲薛伯寮在她幼时也曾带她读了很多书,如今串联在一起,她偶尔也会隐隐产生一种了悟的感觉。只可惜留给她的时间太过仓促,她拼尽了全力依然走得踉踉跄跄。她不敢去设想这一切会终结在哪里,只能一个人默默地沿着齐楹的路走下去。 近来朝中有个叫吕慎修的臣子风头很盛。 他是章帝在位期间从郡国察举上来的孝廉,走的是岁科,一直在三署中当郎中。 后来进入了太学,成为博士弟子,今年恰好二十四岁。 吕慎修为人倒也勤勉,有几封奏折写得也的确针砭时弊。 执柔召见了他,又赏赐了他一些金银。 他却以此愈发勤谨,每隔三两日,就来章华门外求见执柔。 执柔并不是每回都召见,他却越挫越勇。 起初执柔不知其意,时间久了渐渐明白过来。大裕一朝,选贤与能的渠道太少了,人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向上爬,过去天子是男人,他们便收了这些旖旎心思,如今当政的是一名女君,他们自然脑子活络起来。 不想让这样的风气盛行,执柔干脆再也不召见,他的折子也不再批复。 如此才消停下来。 进了六月里,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奉先殿恰好在换灯油,镂金刻彩的油灯有一两百盏,执柔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却不曾上前。她轻声问却玉:“你说,有朝一日,齐楹的名字会不会挂在那上面。” 却玉担忧地望着她:“娘娘……” “人总归是要死的。一百年后,好人死了,坏人也死了。”这是齐楹说过的话,她时至今日依然记得。 “走吧。”她轻声说。 穿过通廊,后面是清池与假山,夏日里正是藕花缠绵的季节,远远望去,团团红粉,别样动人。风中带着湿淋淋的水汽,还有植物特有的清香。 执柔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你去帮我拿本书来。” 难得见执柔有这等闲情逸致,却玉不敢怠慢:“娘娘稍等片刻,奴婢这就去。” 可这一去,再回来时已经不见了执柔的身影。 却玉吓得魂都飞了,沿着清池找了两圈,又匆忙赶去椒房殿,仍旧不见人影。她慌不择路地去昭阳殿找张通,张通也说再也没见过皇后娘娘。 他拿着腰牌一路跑去了廷尉司,方懿和听罢后立刻派人去找。 从午后一直找到太阳落山,却玉只觉得恐惧,连哭都忘了。 一直到第二日,章华门处喧闹异常,张通专程来找却玉,第一句便是:“娘娘一定出事了。” 听了这话,却玉脸刷的就白了:“为什么这么说?” “尚婕妤被人从宫外强行带回来了,现在就在章华门外。” 见却玉摇摇欲坠,张通扶了她一把:“是薛则简带她来的,他说尚婕妤肚子里是陛下的孩子,也是大裕未来的国君。” 一切不言而喻。 却玉猛地跌坐在地上,声音嘶哑:“那娘娘去哪了?” 张通道:“必然是在薛府上,你别着急,我晚上拿着鱼符出宫去看看。” 二人正说话间,方懿和阔步从门外走进来,看着他们两人缓缓说:“娘娘找到了吗?” 张通摇头:“只怕被薛则简、薛则朴两人带走了。” 方懿和手中拿着一张纸,他看向张通,低声说:“有陛下的消息了。” 张通文闻言,几乎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他声音颤抖着问:“陛下……还活着吗?” 这话大不敬,可却是所有人都迫切想知道的事。 却玉亦在一旁捂着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陛下还活着。”方懿和的声音分外压抑,“只是病得快不行了,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 张通却玉两个人几乎一瞬间红了眼睛,却玉的声音带着哽咽之意:“可娘娘如今下落不明,我们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张通膝行两步,搂着方懿和的腿:“方大人,求您带奴才出宫去,奴才拼死也要把话带给娘娘。陛下命在旦夕,咱们谁都救不了他。” “就算是娘娘知道了,有什么用呢?”方懿和的目光落在手中这页纸上。 “娘娘和陛下情深意笃,”却玉也跪下来,“若娘娘不知道这件事,只怕会抱憾终生。方大人,求您了,您想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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