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的砚台上还有没干的松烟墨,执柔握着笔,轻轻呼出一口气。 “张通。” “奴才在。” “陛下临走时,是不是嘱咐过你什么?” 张通下意识抬头,和执柔明亮的目光撞在一起,她如雪般的目光像是能直接照进人的心里。 “没……” 执柔将比放在笔架上,发出啪嗒一声。 不知为何,张通竟有了一丝细微的不安,他磕了一个头:“奴才跟着陛下时,陛下叫奴才背了许多东西,说娘娘不问则罢,若问起,奴才不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还有很多书,奴才都没看完呢,有些东西也不懂,奴才斗胆卖弄了,还请娘娘责罚。” “我没想罚你。”执柔抬了抬手,“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你做得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从今日起我擢你做中常侍。”她平静道,“往后不用做洒扫伺候的活了,每日在昭阳殿随侍笔墨吧。” 张通谢恩,心中虽觉得欢喜,却又无法克制地回想起初见皇后的那一天。 彼时她尚在病中,肤白胜雪,一双烟波浩渺的眼眸澹澹生光。 如今她已成为了手握生杀的女君,眼中却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明快自在。 时局渐渐稳定下来,大裕虽然丢了几座城池给齐桓,到底没有彻底沦陷于战火铁蹄。 一晃三个月,皇后清减了些,人还是那个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裹挟着,难以喘上一口气来。 他有心想对皇后说一句,娘娘不要逼迫自己太紧了,却也深知自己微如浮萍,没有劝说她的立场。 * 那天晚上,执柔又一次来到了承明宫。 数月未曾踏足,这里陈列如旧。齐楹不在,所以承明宫一直没有熏香,空气中飘荡开的只有一缕经年日久、渗透进木质纹理中的淡香。 还有齐楹袖口衣摆出的味道。 执柔在他的屏塌上躺下,微微闭上眼,好像齐楹还躺在她身侧那样。 三个月了,每一天都像是掰着手指度过的。 她大婚那日的吉服,耀眼地挂在木施上,她偶尔翻动着上面的每一处褶皱,金银丝线依然光华璀璨,执柔只觉得恍然如同隔世。 无数次,她从睡梦中惊醒,看着空空荡荡的椒房殿,以为如此便是一生。 益州。 齐楹好不好,她不知道。 他是不是还活着,她也不知道。 执柔的手指轻轻抚摸过锦衾上的每一根丝线:“齐楹,有时我真的很想你。”
第51章 重五节, 又称是浴兰节。未央宫内处处焚烧艾叶兰草,宫女们也做了不少香包悬挂于殿内各处。恰逢春夏交替,太医院也开始给各宫各院请脉问诊, 徐平来见执柔时,执柔才看完了一摞奏折, 方懿和还在昭阳殿里同她议事,于是徐平便拎着药箱在殿门外等着。 “数月前宫里确实有一批大臣告老还乡, 各部各院有了几个空缺。之前娘娘的意思是等着各地保举一批新的官员上来,可薛则简昨日拟定了一个名单交到了臣的手里, 说是想要擢入廷尉司的大臣。臣问过了少府监, 他们也收到了类似的名单。保不齐内宫各衙门都有这样的事。就算是要保荐官员, 也总该徐徐图之,薛则简如此操之过急, 必然也是眼见大权旁落, 心有不甘的缘故。这些人事如何变动,还得请娘娘拿个主意。” 执柔接过方懿和递来的名单, 里面有许多人她都没见过名字, 看得出原本并不是什么要职。有几个她倒是认得, 都是和王望春一样,是薛伯彦的门客幕僚。 大臣们追随薛则简,为的也无非是加官晋爵,只是薛则简今时今日的地位万万不如当年的薛伯彦, 所以他的追随者们难免会心焦。执柔把名单看完后,放在一边:“完全回绝了他,只怕又会惹得他心中不快, 你挑一两个,给个无关紧要的职位便罢了, 少府监那边也是同样的道理。太常寺一直都是薛伯彦的心腹,咱们虽鞭长莫及却不能坐视不管。戴如衡和孙陵都不错,叫他们先去太常寺历练着,以免日后里面全是薛则简的人。” 方懿和听罢长揖:“是。” “依旧没有陛下的消息么?”执柔突然问。 方懿和轻轻摇头:“没有。” “是生是死的消息,也没传来?” 方懿和垂眸道:“陛下临走时刻意嘱咐过,现在外面都以为陛下还在未央宫,只是身子不好鲜少露面罢了。益州那边的消息本来就很难送出来,再加上陛下的身份并没有公之于众,只怕是难。” 执柔默默不语。 “娘娘,臣斗胆想问一句。”方懿和抬起头,“陛下若不在人世,娘娘当如何?” 齐楹没有孩子,江山落在谁身上都是一个问题。执柔可以撑着一天,却不能撑一世。 “我不瞒你,方懿和。”执柔平淡道,“我不知道。” “撑一时也好,撑一世也罢。总归日子要一天天的过,到哪里算哪里。”她仰起脸看向窗外,“你去吧,我自己待一会。” “是。”方懿和再行一礼,“臣告退。” 昭阳殿的门开了,徐平待方懿和走了,才拿着药箱走了进去。 执柔正站在窗边,看着头顶那轮耀眼的太阳。 “娘娘,今日是重五节,按照惯例,臣要来给娘娘请脉。” 立在窗边的皇后转过身来,她脸上的妆容精致,发丝也一丝不苟。 “不必了。”执柔缓缓道,“我自己有数。” 徐平上前一步,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娘娘,尚婕妤怀孕了。” 这无异于平地惊雷,执柔的眼眸微微一缩:“什么?” “臣平日里并不侍奉尚婕妤,昨夜刘太医从尚婕妤处回来抓了些药,都是固胎才用得上的药物。且分量都不轻,臣私下里去核对了药物的数量,这些药少了许多,只怕不只是一两日的功夫了,只不过宫里没有怀孕的嫔妃,所以少了也没被觉察。” 他看着执柔,压低了嗓音:“娘娘以为,这孩子会是谁的?” 执柔扶着桌子坐在榻前,端起茶盏却没入口。 徐平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身前的砖地:“不论是谁的,都留不得。” 他一字一句:“且不说陛下从未宠幸过尚婕妤,就算宠幸过,尚婕妤又何至于遮遮掩掩,连怀孕也不敢说。难不成是怕娘娘杀母夺子,还是这孩子原本就不是陛下的。” 齐楹不想要孩子,怕的便是这个孩子会步他的后尘。 尚婕妤却在这个时候无声无息地怀了身孕,这都本能的叫执柔感觉不安。 执柔对却玉说:“你去请尚婕妤来。” 说起尚令嘉,执柔几乎记不清她的长相,除了年节外,几乎见不到她的影子。只记得她性子清冷、少言寡语,除了偶尔不得不虚与委蛇外,平日里她对谁都是淡淡的。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却玉便回来了:“娘娘,尚婕妤说自己身子不好,多日缠绵病榻,怕是不能来给娘娘请安了。” 执柔一哂:“她不来,我去便是。” * 永延殿很是冷清,院子中的梧桐树长得分外茂盛,只是落在地上的树叶像是很久都没有被人打扫过的样子。檐下的灯笼有些褪色,红中透露出一丝白,看上去恹恹的。院子里连鸟雀的声响都不见,若不是廊下坐着打瞌睡的小宫女,只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座荒废了的殿宇。 执柔一行人走进去,皂靴踩在落叶上的声音惊动了小宫女,她睁开惺忪睡眼,几乎魂飞魄散:“皇后娘娘。” 却玉问:“你们尚婕妤呢?” “回姑娘的话,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在里头。” 却玉上前来帮执柔掀开帘子,执柔叫徐平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永延殿里连灯烛都不点,哪怕外面天光正盛,殿中依旧分外黯淡。 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这座宫殿像是笼罩着一层虚无缥缈的青烟。 尚婕妤在镜台前坐着,手中握着一把篦子,看样子正在篦头发。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起头,与执柔四目相对。 “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执柔轻声道。 “皇后娘娘。”尚令嘉像是许久都未曾开过口了,声音有些喑哑。执柔静静打量着她的五官,尚婕妤是个美人,如今比入宫时还要消瘦几分,颧骨也愈发明显,只是人仍旧是美的,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孑姿态。 她人虽清瘦,腰身却仍有三分丰腴。 “不是什么大问题,女人家的毛病。”她低声说。 执柔收回目光:“我叫了太医正来,刚好为你瞧瞧。” 尚令嘉摇头:“药吃多了都是一样的,多谢娘娘垂爱。”她的目光有些躲闪,并不敢直视执柔的眼睛。 “却玉,你先下去。有些话,我想单独和尚婕妤说。” 执柔点点头,带着侍女们一并走了出去。 永延殿的门关了,隔绝出内外两个天地。 “令嘉。”执柔缓缓走到她身侧,铜镜中倒映出两个女人的脸。 “你怀孕了,是不是?” 尚婕妤握着篦子的手猛地收紧,她下意识开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执柔看着镜中,尚令嘉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她像是耗尽了力气,缓缓跪在了执柔面前。 “求你,让我生下他。”尚令嘉的眼泪涔涔而落。 不是恕罪,不是讨饶,而是想要生下他。 “这是谁的孩子?” 尚令嘉轻声呜咽着:“你也看见了,永延殿像是死了一样安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不会依仗这个孩子来夺你的权利,我只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执柔不曾见过她如此模样,却也不得不狠下心道:“你得先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才能为你做主。” 尚令嘉红着眼摇头:“娘娘,我不能说。” “徐平就在外头。”执柔蹲下来,与她平视,“我大可叫他直接给你一碗药,永绝后患。可我现在愿意和你说话,便是愿意给你机会。这个机会要不要,全在你自己。” 尚令嘉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睫毛和头发全黏在皮肤上,她的手不自觉地按在自己的腹部,抽噎良久,她终于用微如蝇蚋的声音说:“是薛则简。” 这句话自她口中说出,执柔只觉天旋地转。 “薛则简?”她复述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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