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懿和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两人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张通,我一会儿带你出宫去。只是这样的事我不能出面,公然去搜也太过招摇,我只能给你一匹马、一块腰牌,余下的全靠你自己。” 这一句已足够让张通喜出望外,他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给方懿和磕了个头:“多谢方大人。” * 执柔是被树叶拍窗的声音唤醒的。 这声音听着耳熟,像是很多年前在哪里听过,如今只觉得恍如隔世。 手脚有些无力,她睁开眼,视线尚带了几分朦胧昏晦。 她才一动,房中一个高大的男子便缓缓向她走了过来。 薛则朴用火石将灯烛点亮。 依稀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执柔望着他,缓缓叫出他的名字:“薛则朴。” 这个年岁的年轻人,容貌改变是很快的。薛则朴高了,也更挺拔了。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他续了几寸胡须,人看着老练沉着了许多。 他照旧是像过去那样叫她:“执柔姐姐。” 声音低低沉沉的,已经和一个成年男子无异了。 薛则朴找了个杌子在她身边坐下,他的目光安静中带着一丝审视,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重叠。 “你带我来这,为的不应该是叙旧吧。”执柔缓缓撑起身,只这一个动作,便让她的额上全是冷汗。 “你不喜欢吕慎修吗?”他低声问。 吕慎修。 执柔冷淡的看他:“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你若喜欢他,我可以请薛家的族老们做主,帮你定下这一门婚事。” 这话落入执柔耳中,她只觉得分外荒唐:“我是陛下的皇后,你们莫不是疯了,竟然想要做出这等事来?” “执柔姐姐,从明日起,你便不是皇后了。”薛则朴的目光幽深,“尚令嘉怀孕了,她怀的是齐楹的孩子。” “我与兄长对姐姐一向优容礼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姐姐像是变了个人,心思和咱们不再是一路了。既然如此,兵行险招也是我们的无奈之举。” “姐姐存在一日,不论是大臣还是百姓,都会将齐楹记在心里。日后不管立谁为君,姐姐的身份地位都未免尴尬,这于我们而言,实在是极大的不利。吕慎修是个青年才俊,日后我愿保他官路亨通。只要姐姐点头,你往后便能有受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用像现在这般,整日徘徊于刀尖上,进退维谷了。” 执柔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片刻后,她缓缓笑了一下:“除了嫁人,你们就没给我留别的路走么?” 说到这里,薛则朴的眼中涌动起一丝复杂的激动,他有意控制着,声音却不自觉抬高:“你若愿意,我可以把你接进我的别院,我不会娶妻,只会全心全意和你在一起。” 梧桐树的影子在窗户纸上晃来晃去,薛府的灯笼透出一丝朦胧又迷离的黄色光晕。 执柔看着他,许久之后才说:“你不如给我一把刀,给我一死更痛快。” 薛则朴显然是被这句话伤到了:“你就如此厌恶我么?” “薛则朴,我不是厌恶你。”执柔的抬起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而是这里,根本不能再装下任何人。我只恨自己是一个女人,只恨自己太势单力孤。” “我不知道你和薛则简想要干什么,我只想拜托你、拜托你们,不要将大裕送上一条绝路。它已经经受不住任何变故了,若再这样下去,分崩离析近在眼前。”她昏睡许久,声音有些嘶哑,“尚令嘉的孩子根本不是齐楹的,你们为了权势,何必要伤害她、将她推到是非纷争之中,只因为她和我一样无依无靠,任由摆布吗?” 记忆中的那个温软柔弱的执柔不见了。 面前的年轻女人,是大裕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君。她疾言厉色,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沉痛:“薛则朴,回头有岸,你不要自绝退路。” 听她说完这些话,薛则朴缓缓摇头,眼中也有了一线哀伤:“姐姐,你已经不再是过去的那个人了。你的情意呢?难道你的眼里就只剩下了大裕、只剩下了权势?这江山社稷于你而言便重要至此吗?” “情意?”执柔平静一笑,“我的情意已经给了齐楹,不会再给任何人。” 说罢,她背过身躺下:“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薛则朴缓缓闭了闭眼,而后站起身来:“我给你一夜时间,明日我还会来看你。希望你想要之后,再给我一个答案。” 身后的门开了又关,执柔听到了落锁的声音。 执柔对着床帐睁开眼,夜色漫长得没有边际。 这是她幼时在薛府住过的地方,一栋两层高的绣楼,她曾经对这里无比熟悉。 如今昔日的幔帐、被卧都分外谙熟,她早已经不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了。 她再次坐起身,房中一切易碎的东西都被撤走了,只有桌上留着一个木质的水盏。 执柔趿着鞋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已经冷透了,喝进肺腑中带着一丝瑟瑟的寒意。 她轻轻把水杯放下,而后便听见了一阵细微的动静。 像是有人在用石头敲她的窗户。 她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紧接着又是两声。 执柔吹熄了灯,而后将窗户打开了一个缝隙。 隔着一道墙,她看见了一个人趴在墙外的树后面,手里握着石子,显然还想要继续扔。看见她开窗,那人对着她露出一个笑脸来,在月光下,牙齿白得几乎能反光。 张通。 执柔下意识环顾四周,见无人发觉他才放下心来。 张通捏着一个纸团给执柔看,执柔将窗户开得更大些,那枚纸团便顺着窗缝扔了进来。 她将纸团展开,上面是用炭笔仓促写的一行字。 陛下身陷囹圄,病重垂危。 眼泪几乎是一瞬间夺眶而出,执柔捂着唇不敢发出声音。 她看向窗外的张通,张通也在看着她,两厢对望,执柔将窗户拉得更大了些。 她的闺房本就在二楼,所以薛则朴没想过将窗户锁紧。 执柔回到房间里,用簪子将布匹扯破,打结成一根绳子,绑在了窗框上。 绳子系得不甚牢固,她尝试着拽了拽,确定无虞后,从窗户里翻了出来。 张通也害怕得厉害,勉强按着胸口,看着执柔一点点从窗户爬下来。她身上还带着没散尽的药力,双脚落地时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此刻月亮恰好被乌云遮住,只余下一层似有若无的朦胧光晕。 执柔勉强起身,快步走到墙根下面,拔出头上的簪子开始挖地上的土。 张通立刻明白了执柔的意图,他飞快地爬下树,在墙外同一位置一起挖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个勉强能容身的洞口被两个人一起挖了出来,执柔从洞中钻出来,脸上、身上、头发上,几乎全是土粒,除了那双眼睛依然熠熠生辉外,执柔像是从泥潭里捞出来的人。 张通红着眼说了句娘娘受苦了,却又不敢耽搁,他看了一下方向,立刻带着执柔向巷子外面跑去。一路上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只顾埋头赶路。 一直跑到玄武南街的一条岔路上,张通找到了自己拴在这里的马。 “陛下如何了?”这是执柔的第一句话。 “这是方大人的消息,是藏在信鸽脚上送来的,没有更多的细节了。”张通咬着牙,“娘娘快随奴才回宫去,宫里还等着娘娘拿主意呢。” 执柔的眼中倒映着月色与星光,她安静说:“我不随你回去了张通,我想要你的马,我要到益州去见齐楹。” 这句话听得张通哽咽了一下:“娘娘,咱们这离益州有五六百里,就算是再快的马也总得要十数日。” 执柔缓缓摇头:“薛则简想要立尚令嘉腹中之子,这个孩子并不是齐楹的。就算我回宫去,也根本近不了她的身,不管她生的是男是女,都会被薛则简换成男孩。他们想把我嫁给吕慎修,就算没有他,也早晚会有别人。就像今日被人强行带出未央宫那样,这样的事不会少,只要他们达不到目的,我的每一日都将活在刀光剑影里。他们手中有兵权,有了尚婕妤的孩子,他们必将强取皇权。” “留在这里,我终有一天要死在政权倾轧之间。” 她顿了顿,又笑:“我愧对齐楹,没能守好他给我的江山。” “我本该以死谢国,让别人知道大裕皇后的骨气。” “可我真的很想死前再看一眼他。” 她被齐楹保护得太好,那个男人清瘦的臂膊为她撑起了一小块天空,供她容身喘息。他不在了,这个世界的残忍与锋利,如同刀割般刻骨。 “你们逃吧。”执柔轻声说,“我的妆奁盒子有首饰,你回去和却玉分了,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头了。”她说着,言语间又有了哽意:“只恨你们生不逢时,也怪我没能庇佑你们。 “我如今终于懂了那句话。” “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了张通递来的马缰和腰牌。 “谢谢你,张通。”她轻轻拍了拍张通的肩膀,“若在太平年月里,你的才智本该有更广大的前程。” 张通叫了声娘娘,也红了眼睛。 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奴才祝娘娘千福万寿,长乐未央。” 执柔说了声好,翻身上马。 启明星微微亮起,照得穹庐辽阔,万里无垠。 她轻夹马腹,马蹄声得得地响起在夜色里。 策马至城门处,执柔找了个树林停下来休息,将自己的头发扎起来,又在脸上抹了些灰土。待到天亮后城门开启,牵着马离开了长安城的内城。 待走到远离城关处,执柔这才重新上马,沿着驰道向南策马行去。 * 五月二十一,益州。 比长安更靠南的益州雨水更加丰沛,兜头淋下时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益州是南方一处腹地,水草丰茂、沃野千里。酒肆林立,招徕不停。这里看上去倒是比长安还要繁华几分。 年景不好,又恰逢乱世。卖儿卖女的人便更多了,人牙子在益州的生意好,不少有钱人家都趁机低价买入一批奴才。 红姑是益州鼎鼎有名的牙子,除了卖奴才,她还有自己的庄子,养了一群花容月貌的女孩子,为的是给哪个有钱人家的老爷当瘦马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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