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召将衣角从少年手中抽出,明白对方的羞恼,读过半吊子书嘛,又年轻气盛,多少有些傲骨的。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泊如水的样子: “贺云铮,你拎拎清自己的身份,若非你当日闯入,得了郡主一眼赏识,你以为凭你卑贱的身份能侍奉左右?” 刘召顿了顿,摇摇头,“哪怕容你服侍郡主,你也是配不上的,不过看在你心性耿直又有几分机敏,是个当狗的好料子而已。” 贺云铮恨透了这种明明是在侮辱他,却装得好像在施舍的样子,终于哆嗦着撑起身,忍无可忍地低吼: “谁稀罕!谁要当狗!这种摇尾乞怜的走狗你自己当去!” 他自认为不是冥顽不灵的人,那天晚上他所有的认错求饶都说过,仍旧免不了被那个郡主发疯似的一顿折磨,他如何相信,自己过去还能活命? 大不了再打他一顿! 若他命真不好,打死了拿一笔丧葬费,杨娘子也能照顾瑛瑛无恙,若他命大,等一年契期满了立刻就离开这王府,工钱给的再高也绝不待了! 血性上来,便就敢冲动得不管不顾,刘召眼眸一暗,明白是谈不拢了。 年少轻狂的显贵子弟尚能笑挨一句纨绔骂名,可贺云铮这样的犟货,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没有多少时间和耐性与一个马奴周旋,慢吞吞朝后退了两步: “好,你自命清高,那我这条走狗就让你死得其所。” 不能劝服就不劝,他今日本意也只是来灭口的。 贺云铮脑袋里嗡嗡,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刘召叫原先外头的人都进来,眼睁睁看着刘召发号施令,朝自己打下板子! 板子落下来时,陈四等人看傻了眼,起初谁都以为今日倒霉的会是他们,可看来他们还是有福气的,到底是这混不吝的小白脸遭了灾。 该! 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贺云铮强忍强忍,终归忍不住在一道道板子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刘召眼眸中冷光频现,虽觉可惜,但想到此人刚过易折,留在郡主身边也经不住太多磋磨,没了也就罢了,总好过成为别人对付郡主的棋子。 鲜血浸没粗布衣料,疼痛处竟很快麻木无觉,贺云铮感到身子里的热气儿和精力却好似随着一板板下来,随着他一声声嚎啕,一点点消散出去…… 他不知自己心中是否有一丝丝后悔。 可如先前所说,他识些字,懂道理,知晓正经人该干什么又不该干什么,要他去当狗,还是给那样放荡狠毒的郡主当狗,他宁愿一死! 但若说悔,也是有的,悔自己高估了这群走狗的底线,悔没能看着瑛瑛出嫁,悔自己没能再多争取一些时间,没能打探到母亲的下落,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又是否平安…… 喉头已被腥甜堵塞。 “哎呀行啦,这春和景明的,做什么呢。” 就在贺云铮意识几欲消散之际,一道轻慢婉转的制止声从院门口传来,像台上旦角儿的嘤嘤鸣啼。 刘召与陆通,还有满院下人闻声,立刻伏地行礼,落在贺云铮身上的板子也戛然而停。 贺云铮剩下的半条命几乎快被打没了,此刻半边眼里是血光,半边眼里是刺目骄阳,颤巍巍抬起眼皮。 满院都自下而上仰望这个步步踏来的女人。 春衫绛红,交映她点在额间的浓稠花钿,宛若幻境中的精魅踏入了人间。 贺云铮看不清她的脸,却记得她的声音。 她是他一切悲哀的开始,那晚之后,贺云铮每每因高烧陷入梦魇,恨极这人世之时,总会想到被洛嘉揽腰戏弄的场景。 怎会不恨!?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响动,兀地一动,腥甜已然喷涌而出。 陆通的脸色瞬间白了:“大,大胆!” 洛嘉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鞋头,抬眸淡扫趴在地上的少年。 明明已经快要不行了,可那双眸子仍旧像攒着无尽的火焰,是宁可燃烬自己,也能拉着旁人一道赴死的决绝。 洛嘉突然笑了。 陆通怕得要死,世人皆道晋王脾性不定,难以捉摸,可只有府中之人才知,这位久居后院的永嘉郡主,行事作风比王爷骇人得多!疯得多! “郡、郡主息怒……小的,小的这就让人打死这刁奴!” 陆通哆哆嗦嗦,身旁人不敢动,他只能咬着牙自己过去拽起棍棒。 刘召自郡主来到后就敛容退到另一旁,此刻看了对方一眼,无言地叹了口气,心道蠢货。 棍棒抬起,遮蔽了落在贺云铮眼中的光,宛若要熄灭那簇火。 贺云铮咬紧牙,狠狠喘了最后一口气。 疼痛迟迟未落下。 洛嘉抬手,以指尖抵住陆通的手腕儿,似笑非笑: “行了,你真要在王府里动用私刑,打死他么?” 棍棒落地,陆通随之一道伏地哭求:“小的错了!郡主恕罪!” 众人皆哆嗦着不敢抬头。 贺云铮沾了血的睫毛和他本人一样颤抖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幻觉,怔怔仰着头看向眼前人。 洛嘉蹲下身,看得出少年神志已然恍惚,或许已经认不清自己是谁。 再慢半个时辰,他就真的只能当一条死狗了。 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向来不在意他满脸是血。 是,他们第一晚碰上时,他就被她抽得皮开肉绽,她何曾在意过? 她只是挺喜欢这张俊俏的脸,倔强的精气神儿,血越多,反倒衬得他越蓬勃好看。 “贺云铮,你要谢谢我,若不是我今日你就死了,知道吗?” “既是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我缺条狗,你来当,好不好?” 不远处的刘召闻言一顿,默然看向洛嘉。 原来郡主知道自己借故出来是来做什么的。 也是,她一向聪明,不可能猜不到。 那她直到此刻才出现,也不是真的为了救下贺云铮—— 给过棍棒,再给颗枣,才是训狗之道。 洛嘉捏着贺云铮的下巴,替他上下点了点头,终于重新露出个动人心魄的笑。
第7章 猫腻 郡主带着个濒死的少年回院,府里府外登时又暗暗掀起一番波澜。 但打听到少年就是那晚明面儿上“捉奸”的主角,府里府外略微知情的人又彷如吞了苍蝇,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又是赏春宴上的那个马奴?”外头人私下议论不止。 “谁说不是,要是个健硕的也就算了,十五岁当真很好吗?我瞧家中十五岁的弟弟,成日里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只能瞧出一肚子火!” “没准郡主就是喜欢少年人那股子莽撞青涩?你弟弟当着郡主的面也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吧。” “……我想都不敢想!” “也轮不到咱们想!走吧走吧,换一家看看。” 绣品铺子里的客人们说说笑笑,互相挽着手走出了店,出门时恰好与个小姑娘擦肩而过。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好似蒙了层白雾。 她提着个小竹篮,杨娘子恰好从后院走出来,瞧见她来了,赶忙笑眯眯地走过去揉揉她: “瑛娘这么快便把绣品都做好了?叫人和我说声便是,哪要你自己过来,路上没摔着吧?” 小姑娘看着瘦弱,可面容清丽,闻言露出个柔和的笑,把竹篮抬起:“我已熟悉来铺子的路了,您看看可还行。” 杨娘子只好点头挑拣,瑛瑛稍稍扭身,目光追着刚刚那几个说话的人。 * 贺云铮两眼怔怔看向床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里不是先前的大通铺。 雾蓝色的床帐将他笼在一片绵软的被褥中,屋子里有淡淡药香,熏陶得伤痛都好似不怎么明显。 贺云铮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平息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抽着气儿从床上爬起来,一番动作累到气喘吁吁。 这间房不算宽敞,但打扫得干净,布置也细致,甚至还放了盆小青松摆设,明显不是下人房。 贺云铮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他隐约记得,昏厥前,好像见到郡主了…… 洛嘉的脸刚出现在他脑海,他便毛骨悚然地摇摇头,企图把那一抹印象给摇散。 可不仅没摇散,忽而闻到阵不同寻常的馨香,加之身处这样一个陌生而精贵的房间,他心中的预感越发不妙。 贺云铮抿紧嘴唇,忍着周身酸痛一点点站起身,攀着墙壁和窗辕木板,慢吞吞走向门外。 看到门外的一瞬,贺云铮脚步止歇,最糟糕的设想成为了现实。 原先躺的应是书房侧间的小耳房,外头便是陈列讲究的书桌茶案,柜架上摆放垒垒卷牍。 最叫人呼吸滞涩的便是,洛嘉正侧对他坐在桌前。 矮桌上铺散着看不清的许多书本,洛嘉斜身跪坐,两腿往侧边交叠,绛紫色的蜀锦褙子被压出一道浑圆婀娜的弧度,露出半截比玉还白的脚踝,色泽反差鲜明。 贺云铮心中的无名火一瞬间又烧起来了。 是她……果然是这个毫无礼义廉耻的女人! 洛嘉一手撑额,一手提笔,正漫不经心书写什么,兀一侧目,才发现贺云铮居然醒了,还靠着一身倔强走到了屋门口。 “醒了?” 娥眉微挑,屋里照进来的太阳都跟着明艳起来。 贺云铮被抓了个现行,第一反应是——跑! 可惜,实力不允许。 刚想扯开大步,还没恢复好的后腰就狠狠拖了后腿。 贺云铮眼角一抽,整个人闷哼着往后载倒,如果不是一旁恰好有门框可靠,怕是要再躺几天。 饶是如此,他还是疼得站不起来。 洛嘉看明白了,不怒反笑着起身走来,盈盈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少年羞愤发红的面容上,俯身嗔怪:“跑什么,我又不是大老虎。” 她音色清亮柔美,贺云铮却听得上下牙关打架,记打记痛才忍住了没反驳:你不是还有谁是! 洛嘉不顾少年脸色莫变,径自伸手将人轻轻环住,声音又轻又软:“攀好门框,自己可起得来?” 贺云铮一怔,被柔软手臂碰到,浑身的寒毛几欲耸立: “你……!” “嘘,把力气用在别处,我扶你。”洛嘉如刚刚提笔写字一样漫不经心,稍稍用了些力气将贺云铮撑起来。 如她挥鞭子时一样,郡主虽娇柔婀娜,对少年来说仍旧充满压迫。 贺云铮脸色纷呈,唾骂的话已到嘴边。 刚要推开洛嘉,便见这娇艳的郡主抬眸冲他微微一笑,灵狐一般的眼眸里尽是意味深长: “我劝你想好。” 是再吃一遍苦,还是老老实实先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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