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悲难自已,温憬仪的情绪骤然从高涨跌落。 “师兄,我不服。”她喃喃道:“天道不公,苍天当真无眼。父王一生勤政爱民,体恤百官,德行无亏,却偏偏英年早逝。他的至亲骨肉,若只是如我一般如履薄冰活着也就罢了,更有甚者,像选儿,还要认贼作父,受尽委屈,稍有不慎就要搭上性命。只要一想到此处,我简直恨不得——” 温憬仪素来泪水如泉,说哭便能哭,可此时,她虽有万般委屈,却偏要执拗地仰着头,教眼泪泫而未落。 话语戛然而止,四周一片寂静,在风萧萧穿林打叶声里,心事振聋发聩。 宣晟静静站在她身旁,全神凝聚看向她。这才是她的底色,柔弱不过是表象,坚韧隐忍至极处,连最有血性的男儿都不敢看轻她。 却依旧令他心疼。 “我答应你,当竭尽我所能,将这一切,恢复到它原本的模样。” 温憬仪慢慢看向他,这一刻,他眼神中有数种情感交织 ,珍惜、真切、决绝。 “你不必如此。”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摇了摇头:“这一切已成定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你是太子少师……” 话未说完,却被打断,宣晟语气决然:“我知道。” 他看着她,放轻了声音,重复道:“我知道。” “你想说,我前途无量、平步青云,何必掺和进这些往事。可我本就为此而来,宣晟,就是为了你、为了师父师娘、为了云浦山庄活着。师父师娘的血海深仇,我一刻也不敢忘。云浦上下几百口人,也仰赖我活着,我不敢有一刻松懈。只有你——” 宣晟不禁揽她入怀,在她耳边道:“无论悲喜,我甘之如饴。” 他在告诉她,她值得被珍重,她的感受,他在乎,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 她紧紧贴住他的胸口,泪珠还未来得及落下,已经浸透他的衣襟,洇开浅浅泪痕,一如心事,从此尽数交托给他。 温憬仪蓦地仰起头来,与他低垂的眼孔相对,呼吸有短暂交融旋即错开,她轻轻踮起脚,伸手搂住宣晟的脖颈,在他的耳垂之下,深深印上一吻。 *** 时光一晃而过,在云浦山庄的日子已过去了近十日。 师父师娘的忌辰将至,这一次,温憬仪终于不再缺席。 宣晟自来不喜装饰,云浦上下并未有太大改变,只是二老往日起居的山水清音堂前挂了几束青翠欲滴的松柏以示哀思。 九月十二,或许是天公亦有所感,天色转阴,看着便是风雨袭来的前兆。 温憬仪换下往日鲜艳的衣裙,身着素服,发髻间浅浅簪了一簇她最爱的荼蘼花,雪白的小花掩映在乌黑云鬓之中。铜镜中,容光绝伦的女子眉含伤情,瞳中秋水闪烁。 祠堂单独设于山顶一间小院内,温憬仪顺石道登临山顶的过程中,目睹往日一草一木皆有熟悉之感,而今草木犹在,先辈却都故去,往昔种种皆历历在目,令她心中满是黯然。 待她行至祠堂,宣晟已然在此等候。 他身形挺拔高大,一身玄色衣袍勾勒出宽阔肩臂和笔直脊背。 温憬仪见他神色还算如常,只是腰间佩玉从往日的水苍玉改换为洁白如羊脂的和田玉。 祠堂之上,除却师父师娘的牌位立于正中上,其余牌位顺次而下,分别镌刻着温憬仪或熟悉或陌生的云浦故人姓名。她敏锐地注意到,放置师父师娘牌位的木架一侧,还立着一道空白未书字迹的牌位。 供奉着鲜花与点心的灵案上,一座紫铜香炉内有线香正燃。 看来,师兄已经先行祭拜过。 “师父师娘看见你,定然很欣慰。”并非错觉,宣晟的声音较之往日,低沉了不少。 听闻此言,温憬仪眼眶骤热,她含泪取了一炷香,于那滴着蜡泪、燃着火光的白烛上点燃,袅袅香烟腾空而起,染得祠堂内满是沉寂气息。 她举香跪于蒲团之上,轻声道:“师父、师娘,拖到今日,不肖徒儿终于来见您二老了。” 宣晟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清瘦的一座身影,眼中眸光复杂。 只听温憬仪语含哽咽,继续道:“是徒儿自私愚笨,当年初闻您二位同日薨逝的噩耗时,就该想到这其中定有内情。可我只忙于自己汲汲营营,轻易就把别人说的话都当真,你们在天有灵,一定会怪我吧。若我那时,肯多心追查一番,只怕真相早已昭于天下,这么多年,我究竟在忙什么……” 脸上泪水越流越急,说着说着,她终于忍耐不住,低声哭起来。 听她说“别人”二字时,宣晟轻轻摩挲着的指骨不禁一顿。 那时会哄骗她的,除了先帝,再无他人。看来在她心中,到底还是分出了是非对错。 他伸出手,覆在温憬仪背上,宽慰道:“不要自责了,师父师娘从未怪过你。师娘临去前,只盼我们好好活着,而今我们能一同在灵前祭拜,何尝不是对他们心愿的最好答复。斯人已逝,师父师娘并无后嗣,生者自当保重,否则,还有谁来为他们长奉神主。” 温憬仪吸吸鼻子,终是点了点头。 看她这副模样,宣晟清冷的神情也难免柔和,他自衣袖内取出手帕欲递与她,却见她用衣袖擦了擦泪,而后起身移步上前,将手中线香插入香炉内。 “师兄,你说,这香烟真的能把我们说的话传到天上去吗?”温憬仪凝视着高踞于木架上的牌位,忽然发此疑问。 宣晟却懂得她的心思,淡然回道:“你不是说师父给你托过梦吗,那你的心声,他在梦里必然都已听见了。” 温憬仪愕然。 师父给她托过梦? 她悄悄地、心虚地看向宣晟,心知肚明这大约又是她某次要糊弄他时,随机找出来的借口,可偏偏她对此毫无印象。 眼见那人似笑非笑看她,眼神里有危险蔓延,温憬仪只好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装作恍然:“哦,好像是有这回事。” 说罢,她慌忙转身,暗自抚着胸口平缓气息。 “记不得可以不用勉强。” 温憬仪悻悻然撇了撇嘴,想说点什么据理力争,到头来还是不敢还嘴。 看她这副模样,方才满面的哀愁不知不觉彻底消散,宣晟才走到她身旁,负手仰头看向阶上神主,道:“心意通灵,何须借助外力。只要是你真正心之所想,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先人自会明白。” 他会说出这番话,除了令她感到惊讶,还有些陌生。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从小就不信世上有鬼神之说,温憬仪害怕时他要么嗤之以鼻,要么无可奈何,从不会说这种话。 可偏生从他嘴里说出来格外有信服力,到底是安慰了她心中那点无法补偿的遗憾。 温憬仪不禁跟着点了点头。 谁知,宣晟紧接着道:“何况,你在妙严寺供奉着的那两盏长明灯,早已将你想说的话都禀明上苍,何愁师父师娘不知你的心声。” “这你都知道?!”温憬仪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道。 宣晟瞥她一眼,神色淡淡,声音如在云端缥缈,带着经年彻骨的孤寂:“否则郡主以为臣这些年在做什么?除了经世治国,就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想关心的人吗?” 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默默做了这么多。 只为多了解她一点。 温憬仪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虚情。 说来,师兄总是懂得她在想什么,说出来的话,也总是那么恰到好处。他分明是看出她的悲伤,才会如此安慰。 温憬仪忍不住偏过头看向他,见他侧颜俊朗,眉弓高悬而眼窝深邃,聚精会神凝视前方的样子,莫名吸引着人。 在这幅如画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令人看不透的心。 难言的心悸阵阵传来,温憬仪一时间看得出神。 察觉到视线投来,宣晟亦侧转来看她,眼神交汇时,她却毫无反应,宣晟不禁皱眉。 “又在发什么呆?” 分明年岁不大的一个小丫头,整日里却有说不完的心事,这幅出神模样,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温憬仪眨了眨眼睛,胡乱移开视线,掩饰道:“没、没什么。那个,师兄,怎么师父师娘的牌位旁边还供奉着一个无名牌位,那又是谁?” 她本不过随口一问,谁知宣晟却没回答,只是随她的话语,一道看向那孤零零的牌位。 时过正午,二人相携,一道沿着云浦山的蜿蜒小径回转半山腰。 “也真是多亏了我小时候顽劣不堪,总是漫山遍野乱跑,练就了这一身爬山翻石的好本领,否则当日在连花谷内,我走几步路就要累得不行,哪里还能逃出生天。”她言语中满是骄傲,以满不在乎的口吻提及当日遭到陷害之事。 她似乎总有这样的本事,令任何阴影都不能常驻她身上。 宣晟凝视她背影,道:“幕后之人还没有付出应有的代价。” 温憬仪点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我相信只要有师兄在,他们早晚都会受到惩罚。何况,先前是我急于逃离京城,这之后待我回京,定不会如此轻易就放过他们。我可是个不吃亏的性子,谁敢欺负我,我必还之以颜色。” 她想说,古有狐假虎威,今日她也算有人撑腰,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忍气吞声的可怜虫了。 谁知却见宣晟眉头紧锁,以一种极晦涩的神情看着她。 “你怎么了?”她忍不住道。 宣晟略略松了眉头,淡淡道:“郡主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你只需知道有我在,必不会再叫你吃亏。”
第52章 君子 “姑娘, 姑娘,你行行好,我实在拿不下了。”许阙一手拎着温憬仪大肆购买的各类首饰衣物, 另一手还要小心翼翼拿着她买来的街头点心。 见她又兴冲冲地往聚宝如意斋铺子里去, 许阙不禁愁眉苦脸地求饶,一旁的袖丹掩唇窃窃而笑。 壁青温柔地解释:“姑娘说了,你既然从前欺瞒了她, 今日就要罚你做苦力。” 因是逛街,几人便不称“郡主”, 只唤温憬仪为“姑娘”。 许阙心中实是把宣晟好好问候了一顿, 若非他授意, 她又岂会在永嘉郡主面前落得个撒谎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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