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清渠的声音失去了玩笑的意味,微有沉意,“突然反悔自然是翟某不对,只是这番生意风险极大。我亦不妨直言,若有朝一日,陇西府不再是都督你当家,那在钞子上多出来的一万五千两银子,兑换的风险可不就得全靠翟家抗下了。” 翟清渠所说的顾虑,对却也不对。首先便是国朝从来是认印不认人的,即便有一日赵匡胤调任别处,这官钞上既然印着陇西府官印,接任者自然也会担保,断没有甩手不认的道理。再者,万万分之一的佣金,与这一万多两的风险相比,可以算是不错的收益了。赵匡胤向来认为翟清渠是个平日爱耍小脾气,但在大事上却是极有胆识,更没有惧怕风险之说。再退一万步说,他若是早有退却之意,又何必令人花费这些心思去造纸绘纹。这么一想,赵匡胤便有些恼,只觉得翟清渠不知又在动什么坏脑筋。此时也不便与他发怒,官钞一事,眼下除了倚仗翟家,他也没有别的办法。 “先生知道这些银钱,并非要入赵某私库。一部分将用于买地、开垦,鼓励桑种,再有一部分买粮、备军,以防邻敌窥伺。桩桩件件皆为陇西民生所虑,并无半分私心,先生可是不信。” 翟清渠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手指摩挲着木匣子上的精致花纹,“并非不信。这一万多两的现银,恐怕也有不少是从王家借来填充官库的。都督的公心为民,翟某省得。” “既然如此,那先生为何还要这般为难?”赵匡胤有些不悦地问。 翟清渠唇边的笑意略略一凝,慢吞吞地说:“因为我偏偏就是一个私心极大的。这几日,听闻我那女弟子在府上受了极大的罪。惩恶者非但没有被罚,反而被升职任用。都督这样做,自然是多方权衡。再一细想,她会被这般轻视,大抵是欺侮她的代价太低,不值得被考虑被权衡。我这个人生就偏私护短,见自己人吃了亏,心中一个不痛快,就是天下苍生在面前,也不愿委屈。” 听他这样说,赵匡胤当真是有些生气了。彭善确实被升了一级,却亦被编入李保帐下,只待一个月后便要往归化城去了。这是九死一生的任务,赵匡胤也没办法与他细说。只好沉闷地回了一句,“ 后院之事孰轻、官钞之事孰重,先生莫要将此二事相提并论。” 翟清渠双眼微微屈起,脸上的笑意满是不屑,“我若一定要呢?都督能奈我何?” 这一刻,赵匡胤忽然起了一个之前从未有过的念头,这位任性妄为的翟家总账这般维护解忧,怕不是私情的缘故。屋内极暖,可这个念头却搅得他一阵接一阵的心慌,便连手心里也凉凉地湿了一片。默然半晌,再抬头时,翟清渠那副细长狡黠的眉眼已逼近面前,他纤长的手指将那小匣子直直推向赵匡胤,“或者,翟某再提一议,以都督之所重换所轻。官钞按五万两发售,所亏现银之数,便由翟家补足。” 赵匡胤惊骇,圆睁双目注视着他。翟清渠的双目黑白分明,如溪水一般清澈的眼眸澹澹看着自己,内里却蕴着最坚强的力量,没有丝毫的放松。“翟家可助力都督之事,远不止于此。钱、权、人,都督有所求,翟家则必有所应。即便是想要这天下,亦可倾力谋划,这应当比卫穆漠离、王家邠州,所助者多哉。” 话说得郑重其事,却将赵匡胤激得一怒而起,冷笑之声清然而出:“我如何不知翟家有这样大的好处,不过,既然是交易,有所得便有所偿。先生此议,赵某以为索要的价格必定承担不起的。” 翟清渠见他当真动了怒,却也不惧,更无退缩,“都督也不听听我之所求?” 赵匡胤起身,有清冷的光线粼粼落在他肩头,有明润的眸光附上了一层寒气,他的双手负在身后,冷冷道:“先生不用说,赵某此生亦不愿听。”
第117章 一百一十六崩裂(二) 这一场商议便以不欢而散告终,赵匡胤来时的轻松心情到了此刻全然无存。面前维持了表面上不至于失仪,心里则发恨般地想,“天下钱庄生意也不止翟家一处,再寻别人来谈,纵然是需多费些精力,却也未必不成。总好过他……”也只能想到此处,更深的细节则是多想半分便觉得无比心痛。 赵匡胤本是从钱庄正门进来,如今要走。钱庄里的管事则来通告,说是临风路上有三架马车撞在了一起,堵塞了半条街。他已嘱咐督府的马车绕去西边门出口等候。赵匡胤无心在意这些,只跟着他便往侧门走去。 西边的院子里有一处马厩,翟家几个仆人趁着阳光正好,围在一起修剪马蹄的修剪马蹄,梳洗马毛的梳洗马毛。这活干得轻松,几个人也不闲着,自顾自地在聊了闲话。 “紫骠喂了几日的坚果干草,每日出去跑足二十里地,三日功夫便瘦了五六斤。看着叫人有些心疼。”一马仆说。 另一年长些的马仆则笑道:“瘦些才好,这紫骠马祖上几辈都生长在草原大漠里,最怕就是坐船。提前饿瘦些,待会上了船,晃荡起来,当真肠胃不适,也不至于吐得满船,太过难受。” 那马仆拍了拍紫骠的屁股,笑着说:“总账果然紫膘,江南这么远,坐船也要小半个月的功夫,却还是要带着一起走。” 年长的马仆也笑:“是总账用惯了的,也不打紧,江南果子真是甜的时候,吃上几顿,这几斤膘肉也就养回来了。” 赵匡胤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闲聊,穿过马厩,出了门,登上车,方觉心口一阵绞痛传来,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在他心上一拉,划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回到府,他便什么也顾不上,直直朝着解忧的院子而去。屋前的草木绽着别样的清香,淡橙色的秋菊,稀疏地挤在院子的角落里,其中最正中的一株并蒂盛开,两朵花背靠着背,柔丝一般的花瓣层层向后卷曲着。微风吹过时,花瓣便盈动出了一圈圈金色的波纹。赵匡胤心里揪着难受,走过去将那株花连枝带叶地砍下,拿在手里,却又被那花朵卷曲生长的样子所动,舍不得丢弃,只拿在手里,大步进了屋。 解忧此番受了风寒,连着数日一到晚间就高烧,白天又全然好了,只是身虚体乏。京羽称,这正是本元亏损之症,也用不得重药,更没有什么一蹴而就的灵丹妙药,只能靠着年纪轻,慢慢调整恢复。 赵匡胤进屋时,解忧正坐在窗前的小几上制点心。秋阳被纱窗滤成了温婉的色调,屋内混和着松脂、冰片、草木的清香。解忧看上去比数日前消瘦了许多,一袭烟紫色的长褙,将她的身姿勾得几乎成薄薄一片。披帛则是深紫色的,搭在肩头,能有几分保暖之意。原本这也是最家常的衣着,衬得解忧一张俏脸光洁如白瓷,更流ʝʂɠ露出几分动人的神韵。但这浅浅流动的色彩,落进赵匡胤眼里,却省不出其中的美色。 解忧起身见了礼,又张罗着摆上了日常喝的松露茶。赵匡胤伸手扶住了她的双手,冰凉而柔软,指尖沾着不少香料粉末,被他一握,便又黏在了他的手上。见窗前空着一花瓶,赵匡胤便将手里那枝并蒂菊插了进去。花影淡淡,清香徐徐,着实是一份难得的闲散时光。 解忧笑着说,“官人好兴致,竟带着花来了,这倒是之前从未有过的新鲜事。” 赵匡胤见她笑得开怀,憋了一路的愁苦与伤痛竟松懈了不少,面上讪讪道:“也不算,是你院子里摘的。” “啊。”解忧有些惊疑,转头看向院子里那簇密密丛生的花坛,又笑道,“我在这屋里待得太久了,竟不知外头花已经开得这般好。” “你这次倒是肯听话,愿意呆在屋里好好修养。”赵匡胤尝了一口茶,微烫的茶水入喉,立刻有香醇的茶香溢了上来,继而变成浅浅的回甘。 解忧本想说,外头也没什么好逛的地方,更何况上次彭善的袭击,在她心里埋下了病根。纵然无事,却也控制不了自己时时想起当时的场景。只是这些话,她又不愿说与赵匡胤听,她明白他的无可奈何,并不想让他徒增烦恼。只好笑着说,“官人不知道京羽有多凶,我可怕她。如今乖乖吃饭,老实睡觉。除了早午各习一套八段锦,别的可都不敢让自己累着。万一半月后,还是这般病恹恹没有精神的样子,她定不会同意我远行的。” 赵匡胤的手指一颤,反问道:“远行?是要去江南么?” 解忧说:“是,先去江南,采办一些年货,便回汴梁。这事我与官人说过,可是不记得了?” 赵匡胤心中凄苦,“记得。”他原想质问她,但终究不愿破坏眼前这份娴静,只好盯着摆在解忧面前那一众器皿与香料,问道,“你在研香?” 解忧回答:“这些日子睡不踏实,便找了个安神的方子来研制。这活不重,也很好打发时间。光是研磨熏烤这些料材,便花费了大半天。” 赵匡胤这才细看了那些材料,不过是朱砂、丁香、砂仁、乳香之类最寻常的药材,“看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还有朱砂,此物毒性不小,研磨时得万分注意。”赵匡胤皱着眉说道。 解忧笑着说:“最特别的便是我亲手所制,无论味道如何。只要想着是自己制成的,便定会觉得哪里都好,这样想来,或者安神的效用也能更好一些。” 她这样说话,神情与言语里皆有淡淡的愁丝。只不过这份愁并不浓重,是极淡极淡的,就像自己的手指刚刚拿过丁香根,沾染上的气味却再不能那么轻易能消散了。 赵匡胤起身,坐到解忧身边,他展臂将她纤瘦的身子搂进怀里。两人许久没有肌肤之前,她的肩膀、手臂比记忆中瘦弱了许多。手掌轻轻一扣,似乎就能覆盖住她半边的腰身。赵匡胤的眼眶有些熏胀,他慢慢地说:“静养的关键在于吃饭。你定是吃的不够多,才这般瘦弱。” 解忧摇摇头,却没有说话,索性将额头靠在赵匡胤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下接着一下。 “曹彬到军里去了,我挑了许久,想找个为人机智、身手又好的给补上,却一直没寻觅到。只能先安排府里的差役多分担一些,不过好在你最近在屋里养身子,也不出门,临时对付一下,倒也够用。”赵匡胤解释道。 解忧说:“无妨,官人赏识曹彬,愿意为他谋划一份明媚前程,这是好事,亦是大周男儿应尽之义。我的事,慢慢寻来便好,并不急在一时。” 赵匡胤点点头,谈完曹彬,两人复又陷入沉默。解忧不知他心中在为何事为难,便主动笑着提到:“官人现在愈发心细了。” 这便是一句戏谑的玩笑话,但合着眼中笑意,问得温柔且撩人。从前两人独处时,总有无尽的话题,家国大事到朝堂政局,赵匡胤关系的皆是此类事情,心中的烦恼苦闷与解忧谈谈,虽然未必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可她总能接上话,说几句自己的见解,宽慰人心。可不知何时起,两人之间的话题竟全部变成了这些日常琐事,里面透着一份小心与谨慎,还有赵匡胤的愧疚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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