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自己亦觉得好笑,“这是在取笑我婆婆妈妈、喋喋不休,不似个大丈夫了。这样也好,我索性更琐碎些,”他轻轻地吻了吻解忧鬓边的发丝,怜惜地说,“我想了想,我们还是先要个孩子吧。今年就要,明年是癸年,孩子出生,是小蛇,便是上上大吉。” 解忧迅速坐直,不敢置信地看着赵匡胤,“可是我们之前已有约定,我先回汴梁,休整些时日。” 赵匡胤的眼中流露出了不再相信的目光,“你不是回汴梁,你是要走江南。” “先去江南,采办一些货品,年前必定到汴梁。”解忧重新解释了一遍,她不明白这原本就是说好的事,为何赵匡胤会突然不允。可偏偏她现在又怀着一颗急迫想离开的心,也顾不上思索其中的缘由,怔怔道,“官人为何突然变卦?” 弥漫的秋光里,那一枝并蒂而开的菊花异样灿烂,并非点缀了窗轩,而更像是它原本就生在这一片滟滟秋色中一般。只不过,与卿并蒂绽放的究竟是何人?赵匡胤心底再度涌起一股绞痛,这份疼痛带给他的难堪与惶恐,几乎捂住了他的心跳。“既然翟清渠能变卦,为何我变不得?”他用力说出了这句话,冰冷残酷。就像是一把双头匕首,扎伤了对方,也刺向了自己。
第118章 一百一十七崩裂(三) 赵匡胤突然提到翟清渠,解忧猛地一惊,便要问个究竟。可他却又不说了,直直站起身来便走。留下一肚子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的解忧。 可到了晚膳的时候,赵匡胤又来了。没有带小厮仆人,只他自己拎着一个食盒,里头摆了五六样菜碟,多数是荤腥极重的鱼肉菜,尤其那一盅蹄筋海参燕窝煲得时间足够长,汤匙舀出,满满浓稠的胶质汤水。他又亲手盛了一碗小米饭,将这汤浇在上头,银匙拌了两下,香气扑鼻,便要去喂解忧。 解忧躲闪不开,只能吃了一勺,又在他下一勺递过来之前,夺了勺子,苦笑道:“我自己吃。” 赵匡胤也不勉强,点点头,语气温润如常:“好吃么?” 解忧努力将口中那一勺混合着地上海里空中最珍贵食材的米饭用力咽下,有些费劲地说,“有点腻。” 赵匡胤也不犹豫,看了一眼桌上的碟子,好不容易找出里面的一些白菜叶,便夹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放在解忧的碗里,示意她再尝一口。 解忧实在觉得别扭,胃里更是像是被塞住了一般,哪里还有什么吃饭的心思。本想胡乱吃两口,便推说饱了离席,可一看见赵匡胤那张无比严肃的脸。她心里又有些犯怯,仿佛他刚才那一下微微的示意是在前线命人冲锋杀敌,若有退缩便要治军法一般。解忧索性低着头专心吃饭。 这一顿饭吃得两人静默无语,解忧手里那一大碗有肉有菜的小米饭,也在赵匡胤的注视下,被硬生生吃了个精光。吃完之后,她胃里撑得难受,赵匡胤便牵着她的手,绕着后院慢慢踱步消食。 都督府的庭院有流水庭廊,假山层叠。此时天色不算晚,还未到上灯的时候,西边的天空被残霞装饰得绚烂多彩,四周早已看熟的景致在这般暧昧不明的光线中显得十分娴静。适节的花草开得正好,草丛里隐隐传来飞虫嗡嗡的鸣叫声。两人仍是未有言语,赵匡胤走在前头,解忧则一只手被他牵着,低着头呆呆地走在他身后一两步的位置。不知觉间,两人已走近那方水池,光线层叠,霞光映着波光,迷住了人眼。两只水鸟踩着水面飞跃而过,溅起一片水花。解忧被惊扰了思路,下示意便有些不适,脚步上也就怯了两步。 赵匡胤只感觉身后的人微微一滞,回头望去,自然明白其中缘由,握着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其实这个府邸原也不大,养着这么一方水塘,太过奢侈。我今天跟义律商量过了,过几日,便着人来把它给填了。上头盖上几排屋舍,倒更实用些。” 这个提议倒是让解忧大吃一惊,没想到赵匡胤解决问题的办法如此直接粗暴,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略略想了想,还是浅浅笑道:“又是填湖,又是要修建屋舍,这样的工程耗资必定不少。如今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官人不必如此。” 赵匡胤沉着脸,坚持道:“资费的事,用不着担ʝʂɠ心。陇西都督府,总不至于落魄到这般田地。” 他的语气过于生硬,听起来倒像是有些责备之意。解忧转过头去,眼眸中尽是一片苍茫暮色,“当真不必了,我只是觉得纵然能填得了这院中的湖,却填不了我心中的深渊。何必徒劳。” 赵匡胤目光如胶,沉沉地凝在她脸上,又抓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了揣,温言道:“解忧,我明白你的伤心。许多话你没说,现在只好由我来说,我是一个粗人,从前未在这些儿女情长上留心。是不屑在这上面费心。可我心里有愧,次次说要护你,却次次将你置于危险中。总以为下一次能做得更好,总以为来日方长,一切不用着急。”他停了停,像是仍有犹豫,最终还是谨慎地说道,“如今再次成了亲,组了一桩看似对我多有助力的婚姻,却让自己心里却更加清澈,明白这些层层叠叠的关系是覆在身上的利益,亦将我剥得更加干净。能在我心中相伴之人,现在也仅有你了。” 他这些话说得艰难,亦说得决然。解忧突然间觉得自己整颗心又酸又胀,有一缕一缕的疼痛和辗转像是一根一根的细针,戳得她整颗心遍地是洞。她知道他在等自己说会永远陪在他身边。只是这句话,她却觉得自己并不愿意说出口。 天边的残霞消失了,两行大雁在高阔的蓝空逍遥飞过,解忧低下头,轻轻地应了一声,“只要官人愿意,可以永远让解忧留在那里。” 赵匡胤不由地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沉默半晌,最终却还是笑了出来:“我原先只觉得你温和聪慧、善解人意,现在才知道,这过于善解人意的女子,实在也会让人无可奈何。”这像是一句玩笑,又更像是一句抱怨。解忧没有接话,赵匡胤也不再继续往下说。只是继续牵着她的手,继续在院中散步,直走到背上有薄汗冒出,他方觉得差不多,才拉着她往回走。 这么一耽搁,回到屋里时天已黑透。屋内的人早已按照赵匡胤的吩咐布置好了。芳儿准备了滋补的牛乳,以及花椒艾叶熬制的泡脚水,又取了沾了新鲜花汁的帕子帮她擦拭脸颊和手心。 一众丫鬟忙乎得热火朝天,解忧便如一只任人摆布的玩偶一般由得他们一番折腾。芳儿得了空,还与她偷偷窃语笑道:“娘子今天可算是活动筋骨了,饭也吃得好。这样下去,不消多久,定能身强体壮了。” 解忧苦笑,不语。只是不断探头去看外间的赵匡胤正在做什么,其实更是在瞧他什么时候走。 芳儿见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误解她的意思,又说:“要不然,我去给娘子烧些热水沐浴吧。” “不用。”解忧一口回绝,声音过大,就连外边的赵匡胤也听到了,扭头朝她们看过来。解忧只好补充了一句,“忘了京羽说的,我现在虚弱得就跟月子一般,又怕风又怕寒,折腾这些做什么。” 芳儿不敢再说,赵匡胤则掀起了帷幔,走了进来。众人便往后退,他也不说话,只在众目睽睽之下,蹲了下去,稍稍挽起袖子,便拎起旁边的水壶往盆里添了一多半热水。接着,他将双手伸进去,抓住了解忧那双洁白的双脚,一边轻轻地按摩着。 解忧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犹如从高空中猛然坠落,脸颊犹如被火烧了一般,又烫又痛,心里着急得要命,又偏偏也没处可躲。 赵匡胤感受到了她的不安,也不抬头,只沉沉地问了一句,“这么害怕么?” 解忧便不动了,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那里,平日里的百般伶俐、千番聪慧,在男人掌中的力量里,竟使不上半点力气。 芳儿悄悄招呼屋里伺候的人一同出去,掩上了门,屋里只留下他们二人,还有气氛旖旎的宁静。解忧将目光转开,外间有一道斜斜的灯光透过门隔落在地上,束着纱窗幕帘的一角无端地松开了。静静地垂落下来,又被夜风带着,一下接一下漫无目的地摆动着,屋外传来秋虫发出嗡嗡的低语声。 解忧的脚踝纤细,每根脚趾宛如一粒一粒的白玉葡萄。赵匡胤用帕子将她双足包好,又取来一直放在炉上熨着的姜泥,掰成两段,用手搓开,捏成厚片,之后才仔细敷在解忧的足底。 姜汁与火泥混合在一起,取其温热驱寒之意。敷在足底穴位,是京羽特意为她调制的方子。只不过解忧对这些琐碎的疗养法子从来都无法坚持,这滚烫的姜泥贴上去,立刻火辣刺激,令她只想将双脚缩回来。可自己的双足却被赵匡胤牢牢地抱在怀里。解忧也顾不上羞恼,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烫、烫,放手,放,放开!” 赵匡胤当然不理会她,“不是烫,是你还未适应姜泥的辛辣。京羽说,这个方子她几年前帮你治疗腿疾时便给了你。让你坚持泥灸。但凡你能按照她的叮嘱治疗,现在应该是觉得足底温热,而非滚烫刺痛。” 听他这样说,解忧也不再挣扎尖叫。沉默地忍耐了一会,额头上已冒出了豆粒大小的汗珠,可此时,脚底的那种疼痛竟然当真慢慢消失了,变成了一种微微发烫的触感,整个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小腿处的肌肤细嫩光洁,与他掌心的肌肤相接触,更有一种奇妙的触感。他轻轻摩挲,沿着脚踝慢慢揉捏至小腿,解忧又是一惊,用力将自己的双脚从他怀里抽回。 赵匡胤起身,坐在她身后,温和地问:“我记得是这只脚吧,当年我把你接到府里,你受了伤,旁的都慢慢将养回来。唯有这只脚伤势过重,才请了京羽来治。” 解忧双臂抱着双腿,低着头,嗯了一声,“是。”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走得太着急时,仍会有些跛。现在看来,应该不是京羽的医术有误,而是你压根就没有照着她的叮嘱起居作息。”赵匡胤与解忧坐得极近,目光在上方逼视着她,语气里有严厉的责备,也有温和的心疼。 解忧自知理亏,但眼下情况,她也不能心虚,只抬起头,看向赵匡胤,“由得它去吧。我早已不想再做那以色事人的女子,一双腿能走路就好。”她自嘲般地说,唇边弯出一抹微笑,“官人要是在意这个,是打算以后日日如此,盯着我吃饭、遛弯、泡脚?” 赵匡胤也不退缩,生硬地说:“如果有必要,我亦有决心这般,日日守着你,直至你身体康健……” 解忧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那么身体康健之后呢?” 赵匡胤也没有片刻地犹豫,立刻说:“生儿育女,厮守到老。”他一边说着,有些急切,呼吸变得粗重了起来,伸手便去拉解忧。 解忧拼命摇头,往深深的坐榻里缩,嘴里则快速地说,“我曾经也这样许过这样的愿望,可是现在我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我想成为官人双翼飞起的风,而不是被双臂护住的金丝雀。我想得到的是你的尊重,而不是只凭心情的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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