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百三十写诗(二) 这一夜,解忧辗转难眠。严大娘的被褥与床垫都清洗得干净,下面垫了晒干的松叶,躺在床上,便有一股细腻的清香萦绕在鼻息间。顺着窗望出去,方才的一轮明月已落了下去,空中只剩下密密匝匝的星星,繁杂凌乱,各自闪烁着不同的光华。解忧满脑子的喜怒哀乐皆理不清楚,明日该怎样?她亦想不明白。双手落在腹部叠放得整齐,掌心与呼吸起伏相接触,在一瞬间激起了她心底巨大的激动与喜悦。此前从不敢奢望,自己竟能有为人母的机会,解忧默默将诸天神佛都拜谢了一遍,拜谢完,她又觉得其实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孩子能平安诞生,便再没有什么可以困住自己。 这样一想,又觉得困意来袭,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宿。梦中感觉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自己身上,脸颊饱满、清澈明亮的双眼,小小的嘴唇像是含着一粒珍珠,微微向上翘。解忧见了她,便觉得心中欢喜,开口问她:“你是我的孩子么?” 那女孩点了ʝʂɠ点,冲着解忧伸出又白又嫩的一双小胖手。解忧伸手想去够,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努力也抓不到。那女孩嘻嘻哈哈地笑出了声,又问:“娘亲,人间有意思么?” 解忧已经急出了一头汗,忙回答道:“有意思,你快来到娘亲这里来。” 女孩又问:“怎么个有意思呢?” 解忧一怔,不知该怎么回答? 女孩又说:“这丫谷里都是女子,她们过得好么?” 解忧忙道:“你与这里不一样。” 女孩转眸一笑:“只因为我有一个位高权重的父亲?” 解忧哑然失笑,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有些不对劲,细细观察她的五官,脸的轮廓十分像丫头,说话时的神态也像。可那眉眼、肤色,精巧的五官分明是自己的模样。光影层叠,纵横交错,解忧忽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去触女孩的脸。可在无限接近时,女孩也抬起了一只手,两人指尖相接,是一阵令人心悸的寒冷。 “原来你就是我,化成这么小的模样,几乎骗过了我。”解忧说。 那女孩并不回话。 解忧又自言自语:“我从没想过自己有机会孕育一个生命。慌慌张张这半生,好像一直在逃避死,现在你来询问我何为生。”可是对于这个问题,解忧也未必有答案,她默默地垂头去想,如瀑布般的长发落在胸前,几乎遮挡了她视线。 实在是困乏极了,她闭目养神,梦中的自己却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周围有山岚茫茫,恍似仙境,屋外有鸟鸣绕树,红光灿灿,洒落在几块如砚台般的山顶石上。瑰色秀美,幽香扑面,有一男子正在云海山雾之中习武,一条长枪舞得虎虎生威,刺破那些缥缈,带着凌冽的杀气。 解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只觉得此人的身手与赵匡胤颇为相似,不过都督惯来是用棍的,一条长棍随身而动,上阵杀敌的威力她是未曾见过,在府里,练棍只是用来强身。这么一想,又觉得两人的招式十分不同,这人手中雪白的枪刃不断被刺出,每一次都带着十足的力道,像是要在瞬息之间夺走将前方敌人的性命,杀气凛冽。解忧又想到翟清渠,他亦是有武艺在身上的,用的是一柄长剑。施展开来时,便如飞絮游丝,幻影凌波。只是力道稍逊,更无杀敌之心。曹彬曾点评过,翟先生的剑术怕是脱不了一个“舞”字了。解忧也曾想过,这大约与他少年时生的那场重病有关,体力不济,在武艺上难有大成。不过,这应当也无所谓,像翟清渠那边已足够自在逍遥,岂能让他事事得完美。 这样一番胡思乱想,就连解忧自己也觉好像,究竟是怎样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忽地一下,那柄长枪破风而来,直戳戳地便朝着解忧的额心。 猛然惊醒,原来自己早已不在梦中。一早起来,严大娘与丫头去山中采摘药材。顾三昨夜没走,在外屋睡了一夜,早起便来练枪。解忧随众人早膳后,一直未醒透,方才坐在那里,竟又入眠而去,恍惚之中,再次续上了昨夜的半截梦。 如今持枪刺来的,也不是他人,正是顾三。好在他对她也未存真杀意。长枪在距离一尺远的位置堪堪停住了,顾三收回武器,盯着解忧看了一会,脸上竟浮现一种恹恹的神色,道:“你现在看起来似乎比前两日蠢笨了许多。” 解忧被他没头没尾这么一句话说得有些莫名,回神细想,又觉得甚是有理。自从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她全心陷入这件事情中,失去了之前的机警,又觉好笑:“三爷这样说,可见确实是我蠢笨了。这样也好,三爷对我倒能更放心些。” 解忧在他面前素来倨傲,今天一反常态有几分尊重,倒让顾三不解,只好说:“你们这种人,我也见得多,惯会算计人心。但既然这是你求生之能,那便好好算计,有朝一日重返富贵,记得还我恩情。” 解忧点头,诚恳道,“恩情自不会忘,但恩惠多寡,我也不敢擅诺。” “这倒是句实话,不过你放心,我对高官厚禄没有兴趣,这辈子不会离开泾州了。”顾三肃着一张脸说。 解忧想到他昨夜回护之事,便说:“若是银钱的事,那到好办。不过,大笔的钱我眼下拿不出,左右得等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再办。” 顾三见她确是一副正经说事的态度,便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不着急。看了看她,又想到一件事,便问:“你是打算独自产下这个孩子?真的不回督府待产?” 解忧决心已下,索性与他玩笑两句,“你都说了我是与人私通离府,现在有了孩子,还怎么回去?” 顾三没想到她竟会亲口承认,很是尴尬,愣了片刻,咬着牙又说:“那也行,你距离生产还需大半年的时间,丫谷这个地方你也见到了,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干净。从这里一日半的脚程可以到泾州城,我可以在那里帮你赁个屋子,再找俩婆子照顾你。” 其实之前解忧便觉得奇怪,丫谷这样一片山水秀地,怎地全由一群妇孺居住,官府不管、贼匪不饶,竟能独得一处避世的宁静。昨夜之后,她也大致窥见了的秘辛。丫谷所依者,正是三爷所在的军队。军队将丫谷当作一个秘密,平时照应安全,在需要时,还能出人出力帮忙开垦山地。由于边竟将士不得蓄妓、不得携家眷,丫谷的女子便成为他们的消遣。每月朔望日,便有些将士们来谷中寻欢。这算是双方约定俗成之事,也算是在此艰涩环境中,彼此勉作挣扎的相互取暖。 这不过,这说起来终究是一桩见不得人的龌龊事。解忧却摇摇头:“不用了,我就留在丫谷吧。在这里还有我想做的事情,很是要紧。” “能紧要过你腹中的孩子?”顾三有些惊讶,亦有些无名状的恼火,语气自然就连这几分客气也维持不住,颇为不善地问,“你知道将士们把此处当作什么?” 解忧清晰地回答:“我知道,妓寮。” “那你还不在意?” 不知道是顾三说的这句话、还是他说话时那种满是轻蔑的语气。只在瞬间,解忧心里便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烈情绪,“那依三爷所见,我该如何去在意此事?我在此待了七八日,眼中所见,谷中女子不论老幼,人人劳作。山谷之间、溪流河道,有一寸半星的土地都种上了庄稼。丫头今年八九岁,山间抓兔子,下河摸鱼,早已熟能生巧。所有人都已经竭尽所能地活下去,却大家仍然因为粮食不够吃不饱饭,力气不够垦不了地,战乱不休回不了家乡。困滞在谷中,这是她们的错么?” 顾三不语。 解忧又道:“是世道的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是官家的错,战战歇歇数十载未能解决汉人与契丹的问题。是督府的错,尚未聚集足够的能量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是三爷你的错,藏匿丫谷,带同袍兄弟前来寻欢,却在心中鄙夷这些女子如娼如妓。明明以强权得到了利益,却不忘回头将一脚踩在头上。” 顾三忽被诘问,又是一股恼火上涌,伸手去提枪,口中喝道:“住口,我且与你好好商议,何故责问不休。” 语气虽强横,可平常抓惯的枪却如千钧重,竟提拉不动。一回头,却见解忧的一只手压在上面,笑靥如花亦如鬼魅会蚀人心神,“我知三爷是在好好商议,所以我亦是在认真回答问题,你视她们如妓,只因她们需寄居在你力下,你见我孤身独行,便猜测我是私奔擅逃。条条罪名,信口拈来,皆是女子的错,那明你可敢视我为妓?” 顾三心中恼怒,也不回答,用力一抽,将长枪从解忧手中抽出。解忧只觉掌心一阵剧痛,低头去看,雪白的掌心里留下了两道深红的血痕。 “原来你不是更蠢笨了,而是疯疯癫癫,不知所以。”顾三不明何故,只觉得解忧方才那方话十分扎心。他今日本有意要带她离开,去个条件更舒适的地方好好安置,无论如何总好过在此地受罪。将来若陇西府当真找来,他也算是处置妥当。可这个女人处处都有自己的想法,既不畏惧他的武力,也不在意他的主动示好。这大概就是那些高门贵女的底气吧,自己这点威吓、这点好处,对方根本不在意。顾三满腹的不悦,又伴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刺痛感觉向四肢漫去,索性也不再多说,拎着自己的长枪,上马而去。 阳光柔和、山谷清幽,隔着远处又不知名的山鸟时不时地啼叫几声。山风将她的发丝卷起,一种舒畅爽快感觉灌在全身。解忧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坦然地说出那样一句话,她站在原地哈哈ʝʂɠ大笑,伴随着笑声,又有更多清冽的气息被吸入体内。当真是身心通畅,只觉得心中那股被强压了数月的愤怒直至此刻才全然被释放出来。 解忧的手掌下滑,重新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第132章 一百三十一写诗(三) 这日午后,严大娘亲自下厨为众人做蛇羹。五六条胳膊粗的菜蛇蜷缩在竹编的篮子里,凶相毕露。虽说知道这种蛇无毒,秋后又养了膘,就连扭动也不似从前那么灵活。可光看它们纠缠扭在一起的模样,还是令人作呕。解忧只瞧了一眼,胃里就如翻江倒海一样。又捂着嘴冲了出去,扶着院子里一棵老树,呕吐不止。 丫头一副很懂行道的模样,站在一旁直摇头,“我只见过牛三娘害喜像你这样,她后头生了个男娃,你肚子里也肯定是个弟弟。” 解忧来不及作答,继续蜷曲身体呕吐到只能干呕出黄疸水时,才喘着气稳定下来,“是……是妹妹,我梦见了。一个跟你一样结实的女娃,非常好。”解忧惨白的脸笑了笑。 丫头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要是女娃你就惨了。将来嫁了人走了,你连个指望都没有。” 解忧闭目养神,一面有气无力地说:“放心吧,我日后肯定是个厉害的老婆子,住在一个大宅子里头,腰缠万贯、奴婢成群,舒服自在、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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