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日后怎样不可知,但只要眼下自己不再呕吐,又有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只觉得十分舒坦。展开四肢,放空大脑,她觉得自己可以这样美美睡上一觉。可惜,才闭目养神了一小会儿,鼻息传来一股浓重的腥臭气味。解忧睁开眼,只见严大娘正拎着一个紫得发黑的蛇胆,面上有几分得意,“新鲜的蛇胆,特意留给你的。吞了它,祛胎毒。” 解忧下一刻又转身过去,扶着树继续干呕起来。 严大娘和丫头也是有心逗她,见她如此狼狈,两人忍不住笑得前俯后仰。 可没料到,解忧等强烈的生理反应一过去,转过身,抓起那颗蛇胆,想也没想,瞬间便吞了下去。一时之间,土腥、血腥伴随着一股酸臭的味道从喉咙间侵上,更是催人欲吐。解忧却咬死牙关,硬是将这份恶心憋了下去。 严大娘赞道:“不错,在高门贵女中,你算是很能吃苦的了。” 解忧一面暗自消化从喉咙里冒出的那份恶心,一面苦笑道:“说出来也许你们不信,但这并不算是我吃过的最可怕的食物。” 严大娘只看了看她,目光里似乎有几分不相信,却也没有继续问。 直等到晚饭时,众人结束了一整日的忙碌,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也能闲聊几句。解忧才将自己与顾三的谈话内容告诉了严大娘。大娘很认真地听她说完,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才说:“你愿意呆在这里也好,谷里这几年,一直有人怀孕、生育。无论是接生,还是照顾孩子,大家倒都能相互照顾,比得过城中一般的大夫。不过,这里都是些山野村妇,粗生粗养,不知你吃得下这份苦么?” “会比蛇胆更难下咽么?”解忧玩笑道,一边看着碗里被严大娘细研慢羹做出的蛇羹,“我倒也不是故意给自己找苦头吃,只是我知道,要找理由躲开困难是很简单的。我压根都不用去什么泾州,我直接回渭州养着便很好。可是,我唯一见过的一次生产正在在渭州,是我的好友。她也是金尊玉贵的人,夫家娘家都显赫无比。她临盆时,想来帮忙的、伺候的人站满了半个院子。可想害她的人,则在外头放火烧了整整一条街。我带着人将她从火中救出来,生下了孩子,她却只看了一眼,便被人用奇毒给害死了。富贵是富贵,可大多数的富贵却是让人不能安心的。”解忧的语速很慢很慢,每次想到锦柔的惨死,她便难以抑制心中的痛楚。 严大娘十分惊讶,眼睛大大的,双手却轻轻地握住了解忧的手,“你在渭州的生活也是如此?” 解忧轻轻摇头,“大约是吧,日复一日的争来抢去,乏味极了。还不能认真去想,一旦思考,便会发现众人争抢的都是什么呢?不过是他人的一点恩宠,一点财富,这些都是有定数的。你多一些,我必然要少一些。我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做一些别的事情,能跳出原有你争我夺的循环。” 严大娘恍然大悟:“所以你想帮丫谷找良种?” 解忧喝了一口汤,又放下碗来,郑重点头:“对,这是十分重要的事情。” 严大娘沉默片刻,又说:“可也是一件艰难无比,难以成功的事。之前说要报答什么的,那其实不过是一句戏言,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生养。” 解忧说:“我知道。我会好好生养,但我也没有将那日的允诺当作戏言。”她缓了缓,才继续道,“我明白丫谷如今的处境,土地太少、每年打下的粮食养不活所有的人。所以不得不依靠泾州军,既要靠他们护住安全,又要依赖他们的劳力开垦土地,在艰难的时候,还需要他们接济粮食。既受制于人,那自然只能由得他们予取予求。可是这样的状况,今年如此,明年如此,便该年年如此么?” 严大娘早知道解忧看问题看得极深,却没想到她还能事事为他人考虑,一时间心中大为感动。 “丫谷如今的困境看似无解,其实在我看来,关键就在于四个字,自给自足。”解忧继续说,“丫谷是好山好水之地,光凭此处能种稻一项,便胜过了陇西其余各地。若能觅到良种,稻米、麦粮可供全谷人口粮,不用外借,甚至有余粮纳税。那时丫谷便能摆脱泾州军,自去官衙造籍成册。让谷里的女子正常婚姻嫁娶,孩子健康成长,有出身,亦有机会得功名,伦常重塑,回归正途。” 解忧只是平凡无奇的几句话,严大娘却知其中意味着什么,心头一阵澎湃,可化作嘴边,还是四个字:“艰难得很。” 解忧平静地说:“难,所以我们才要早些开始尝试。我也许不会成功,大娘你也未必能看到丫谷里稻香满谷的景象,可是我们试过的路,丫头就走能少走一段。我的这个孩子,日后也更多几分机会将丫谷当作洞天福地、芳草鲜美的桃花源。” 严大娘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没想到你竟这样喜欢丫谷。” 这一刻解忧的目光变得绵长而遥远,她看了看绯紫青黄的晚霞,铺在山线之上,各种色彩纠缠流转,晕染出明媚透亮,“是,喜欢这里,所以希望世间不再有丫谷。”此言一说,虽是闲闲道来,可无论是严大娘还是解忧自己,心里便有一股复杂的情绪难抒。解忧文思涌动,眼眸闪着水盈盈的光,开口拈了一句赵匡胤的旧诗“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赵匡胤本不善文辞,偏是这句此刻读来颇为应景。解忧只觉有趣,又看明月当空,薄雾横山,谷中人事景物皆被笼罩在淡淡的烟雾里,朦胧而缥缈。诗意大发,自己又得了几句,“旧时和月折梨花,海棠漫径铺香绣,金玉养得胭脂透。山水相连苍茫外,将军万字平戎策,不如东家种树书。”吟诵出口,只觉得心中许多幽懑之意也随之倾泻。她素有才名,当年无论卖诗卖词卖歌卖曲,收入颇菲。可这几年,她鲜少有那遣词写诗的心情。一阙成章,解忧只在心中暗道:“原来离开了渭州,反而更理解他。” 这边严大娘则开口赞道:“果然是王家贵女,诗词才情,叫我开眼了。” 解忧这才回神,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来,“偶发感触,便允许自己矫情一回。可惜从前不懂,装了满脑子这等无用之物,现在只想买些过冬的用品,又想买良种,处处都是要花钱,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这一番话说的半真半假,严大娘也不甚明了,只在她的碗里多添了一勺汤羹。愈发觉得这女子当真与旁人不同。换作一般的女子,嫁了人、怀了孕,自然是要一心一意谋取夫君的疼爱,将日子越过越简单。可眼前的这位“王姑娘”,却义无反顾地走了另一条路。
第133章 一百三十二奉佛(一) 丫谷中的日子很宁静,泾州军不来骚扰的日子,这里便只有山水、田庄,有一茬又一茬新长出的白菜,抽穗的庄稼,水里的鱼,山中的野物。谷中气候特殊,每日朝日升起、暮色落下时,谷内便会漫起一层山雾,水汽氤氲、金光点点,若是能见到在水面上起起落落的水鸟,那当真就是另有一番野趣。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解忧自幼生长在城内,家里早已脱离农事,未受过耕田ʝʂɠ犁地的辛苦。对庄稼的生长收成,绝大多数源于活水庄,以及在活水庄里获赠的两本书籍。如今,她说要寻觅良种,却不能不慎重对待。 每日天刚亮便起身,跟着丫头进山,将丫谷中的水文地理、气候环境一一记录下来。何处是水田、几亩沙田、几处土田,她也能分辨清楚,文字表述不明的,便绘制图画附在旁。目前各处田地种植的庄稼粮食,她各自取了样,分类包好,标注生长特性、产量。 这样早出晚归,还得趁着天亮堂的时候整理一日所得,自然十分辛苦。可解忧却又慢慢感觉,自己的体力亦在逐渐增加。原先走半日路,便觉腰酸腿痛,气喘吁吁,剩余半日非要躺平休息不可。倒后来,大半日的路程走下来,仍然还是一副气定神闲,施施然能将一日所得书写完毕。自己捏捏胳膊和腿,自觉比从前都要紧实不少。等到孕三月满时,她已完全不再孕吐,更有一种身姿矫健、头脑清晰的爽快感。故而,她今日便要求丫头带她走得更远一些,到了在小溪的尽头,继续往里走。 丫头的脑袋几乎晃成了拨浪鼓,连声反对,“不行不行,接下来就是上山的路了。你怀着身孕,不安全。” 解忧看了一眼脚下踩得结实的泥土路,也摇摇头表示不相信,“明明还有路,而且都是平地,那里就上山了,你在骗人。” 丫头的脸顿时就红了,又说:“我才没有骗人,这条路往前走不到百丈,突然路边的树木就没有了,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边是山崖。溪水又重新出现,但是比这里的热,终年都冒着水雾。接着再往前走,就是一个嘿咻咻的大山洞,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可怕的很。谷里人从不到那里去,就怕里头冒出来什么妖怪,一口把人给吃了。” 这么一说,解忧心里其实也是有些害怕,她如今的身体可容不得自己肆意妄为,所以虽然心中好奇,却还是强行按捺住了一探究竟的念头。可往回走了几步,解忧还是放心不下,突然转身,便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只在洞口,我就看一眼。” 丫头气得跳脚大叫,但最终还是不能扔下她不理,只得快步追来,在前面带路。小心地拨开挡路的野草,又将拦路而生的草蔓踩进泥里,好让解忧走得更稳当些。 两人走过了山崖,接着又穿过三尺宽的崖间小路,不多时便到了丫头口中的山洞口。这里位于丫谷北面,人迹罕至,野草野树疯长,树叶在此季节已褪色成了黄色红色,褐色的老藤蔓从洞口上方垂落下来,又有横生的草相互交织,密密麻麻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几乎盖住了整个洞口。 丫头嘟起了嘴,埋怨道:“你看,连路都没有了,前边这个山洞没人进去过,你该死心了吧。” 解忧在心中有个猜测,四处寻觅,甚至找来了一根长棍,挑开那些蔓生的藤草,去看那洞口的墙壁。阳光透过密密交错的枝叶投射下来,树影婆娑,交错掩映。终于,在她挑开洞口下方的一块厚厚的青苔时,露出了被放置在角落里的一具石雕像。石雕是一蹲坐的神兽模样,大约半尺高,獠牙外露,凹鼻阔口,显然被人安放在此处已不知多少岁月。面上石刻的表情纹路已变得有些模糊。 丫头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噗地一下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冲撞了冲撞了,神仙老祖莫怪。”一边用力去拉解忧的衣角,抱怨道,“跟你说了这里来不得,里面有大妖怪,你还把石像给扒出来了。” 解忧凝视那山洞,大约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原本红润的脸此时已有了八九分的苍白,可嘴里却还是如常的笑意:“你刚才不是说神仙老祖么,怎么就变成大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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