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离点点头,道:“此番历史与传说,在草原上流传得很久,我自小也曾听过。都说浑羡进墓后,原本被挖开的墓道瞬间坍塌了,山谷裂开一道口,生生吞噬了守在外面的军士。这么一来,大家只知道尚结赞被葬在了平凉山,具体的位置却再也无人知晓。” 赵匡胤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划了划,道,“我在汴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便很心动。到陇西之后,手头缺钱少粮,也不能就此横征暴敛,便将大半的心思都花在了寻找这座传说中的大墓上。上个月,属下来报,说已经找到了血渭大墓,就在平凉山以北,有一处峰峦秀出,林木隐映的上好之地。军中有懂堪舆之术的,定了方位。我让军士们沿着谷道挖了一段,运气很好,前几天便挖到了界碑石,确定是结赞的陵寝无疑。” 漠离听得入神,见他话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不由问道:“玄帅好手段。既然已经确定了位置,那接着挖便是。”她想了想,又道,“此等隐秘之事,玄帅又何必告诉我?” “我将此事倾囊相告,一是愿意信任夫人,二则是此事,赵某无奈,确实需要夫人的帮助。” 漠离长长的睫毛往下沉了沉,说道:“玄帅请讲。” 赵匡胤沉吟了一刻,眼眸中墨色翻滚,透着深深的疑惑不解,缓缓道,“原本所有事情都很顺利,三五日的功夫便挖到了甬道。可随后怪异的事情便来了。首先是军士们发现新翻出的泥土里透血色,一铲子下去,上半部的泥土倒是无异样,可下边的泥土竟像是从血浆里捞出来的一般,混着殷红的血水滴答往下掉。那土握在手里,湿润且带着微微的腥气。军士们觉得邪性,便请了一名道士前来做法。折腾了几日,一天夜里,风雨大作,那道士居住的帐篷被风刮到了天上。第二天,人们前去查看,道士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本扎帐的黄土地上留下了一个血色的人影。这下军士们可就慌了神了,这方想到这血渭大墓中的血字,也不是随便乱取的名字。” 漠离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小时候曾听过传闻,说尚结赞一生爱财爱权爱美人爱良驹,死后将自己养的数千匹汗血宝马殉葬,故而大墓封土层,层层带血。若恰逢月圆夜,在靠近大墓方圆百里内,还能隐约听到马群嘶鸣。”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道:“月圆之夜么?马群的游魂又不是草原孤狼,怎么也来这一出。” 漠离浅浅一笑,语气淡淡地说道:“民间传说,难免有些添油加醋的地方。毕竟,尚结赞当年又凶残又狡诈,以铁血手腕对待草原诸族,大家提到他的墓,不免另做演绎。” 赵匡胤点点头,又说道:“如今,我这也不知是好运还是厄运,明明墓道挖开了一半,军士们却死活不愿继续了。兵头将前些日子挖出的那方界碑石冲洗了干净,上面密密麻麻刻了些文字,似吐蕃文又似大篆。军士们不识,只传说那是大相的诅咒,是无论如何也不愿再下一铲子了。” “这种事,倒也不算罕见。玄帅当真就没法子了?”漠离似笑非笑地说。 “原也是可以徐徐图之,找些个由头慢慢安抚,只不过如今我实在没这时间。”赵匡胤捏着杯子,满腹心事地喝了一口茶,又道,“夫人也知道平凉山那个地方,虽算是我大周的地界,却又离刘崇的营地不远。山谷林里时不时能遇上刘家军。我现在若是知难而退,打定主意不再挖了,那也得赶紧把封土给回填进去,匿了痕迹,省得白便宜了刘崇那小子。” 他嘴上这么说,语气却明明表示不这么想。漠离掩着嘴微微笑道,“玄帅竟然舍得放弃这笔唾手可得的财富?” 赵匡胤微微抬眉,眼眸里犹如燃着火焰的炙热,他手中随意地摆弄着那两块桃符木板,道,“自然是舍不得。可我若是打定主意要继续挖,那便势必先得解决血泥和诅咒的问题。而吐蕃的冤魂,我怕不是这两片桃木符咒对付得了的。”赵匡胤盯着漠离,缓缓而又十分清晰地说道,“听闻夫人自幼在巫女帐中长大,身份高贵,鬼祟莫近。血泥与石碑,想必夫人也定有法子应对。若此次能得夫人助力,墓中财物,赵某愿与夫人共享。” 话已说得分明,漠离已经完全明白了赵匡胤的意图。两人既然没有信任的基础,那就不谈结盟,先尝试着合作一次再说。灰马价值千金,血渭大墓里的财富亦相当可观。两人若是此番合作顺遂,接下来的事情便皆有可能。漠离再次仔细打量眼前这个ʝʂɠ男人,他双耳高于眉,眼窝深邃幽亮,眼底隐藏着令人心动的睿智。 漠离心中暗自赞叹,目光凝在了摆放在两人中间的那两块沉沉的桃符木板上。阳光像被滤过的细沙一般,缓缓洒落空中,似乎被两人微息的呼吸弄得左右摇摆,她沉思了一刻,幽幽开口问道:“玄帅,你信鬼神么?”
第15章 十四染霞 赵匡胤微微怔神,他看了看眼前的卫穆漠离,她已年近三十,脸上却不见半点衰老的迹象,万缕青丝细细梳起,在头顶挽成一个盘髻,缀满珠玉,目光婉转流连,面颊如桃花带露。若单论女子的容颜,漠离不比解忧那般天生丽质,清丽无双,但论及韵味,漠离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自带着一股说不尽的妩媚与凌厉,又似乎胜了半筹。赵匡胤想了想,恭恭敬敬地说道:“赵某心存敬畏,不敢轻言信与不信。” 漠离坐直了身体,浅笑道:“玄帅不敢轻言,漠离却要深问。此番玄帅求助于我,说要解决血泥与石碑之事,究竟是真想驱逐附着在血渭大墓上的亡魂,亦或只是想借道神明,令你手下将士不再害怕即可。” 赵匡胤哈哈大笑,道:“夫人洞察。”他说完这句,又有一刻的沉思。漠离这样的女人不仅聪明,而且时时刻刻有种与自己争锋的劲头,这样的交往给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感,“我也不瞒夫人,我并不真正在意究竟是神灵还是鬼魅附着在这座墓上,我在意的只有墓中的宝藏。” “玄帅倒是直白。”漠离静静地看着他说道。 赵匡胤笑了笑,伸手给漠离的杯中重新点上一杯新茶,又反问道:“那么,夫人信么?” 漠离缓缓地抬起了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脸上却是莫测的笑意,“我自幼接受巫女的教诲,一年四季,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能穿鞋袜,赤着足只为了去感受大地之神的讯息。每天吃的食物,无论是肉还是谷物,都不能用火加热,因为怕火会毁掉食物本身的灵性。巫女是党项最德高的人物,享受全族的进奉。在她的帐中十几年的时间,她带着我走遍了山河草原大漠戈壁,去寻找神迹,去接受天神的教诲。但是玄帅,无论我跟别人怎么说,我心里都清楚,我一次鬼神也未见过。” 赵匡胤大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睛盯着漠离,重复了一遍:“从未曾见过?这世上果真没有鬼神。” 漠离笑了笑,“我曾经因此觉得很沮丧,认为一定是自己的神性不够,便变本加厉地折腾自己。三九大寒的天气,我只穿单衣在大漠里祈祷,希望天神能在我面前露一次脸。跪了一夜之后,我终于病倒了。迷糊之间,巫女来探望我,给我端了一碗暖呼呼的羊奶粥,可以想象那就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边吃一边哭,认为她是要放弃我了。巫女笑了笑,问我,你以为自己从未见过鬼神,可我却觉得你已见过了千万次。我有些茫然,巫女又说,鬼神即是人心。我怔了很久,又在忽然之间大悟。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的人。他们中有希望自己疆土更大的君王,也有愿意拿自己性命换爱人重生的痴人。每个人带着自己的所求来到帐中,恳求天神能够满足他们的欲望。他们眼中只有对实现欲望的渴切,却不知道一个人充满欲望的时候,往往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这时候无论巫女向他们索要任何东西,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我曾亲眼看见有人为了求十头羊和一个妻子,会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的双腿。也见过为了平复自己心中的仇恨,可以拿亲生女儿的性命献祭,用以诅咒敌人惨死。”漠离叙述着,目光缓缓旋过来,凝在赵匡胤的面上,语气清冽地如近处悠悠的梅花香,“从那时候,我便明白了,欲望是有代价的。这世上的鬼神,无非都是人们心中的欲念。有所欲,便所求,而有所求,势必会有所惧。人心幻化可成神,亦可成鬼。玄帅带兵,素以军纪严明闻名于世,可如今竟能被一些红色的泥土和不知所云的石碑挡住道路。玄帅可曾想过究竟是为什么?” 赵匡胤的眼眸亮起,沉思了一刻,目光定定地看着漠离,嘴角冷冷的笑了笑,说道:“是对不义之财的恐惧。每个人既渴望得到墓中的财富,又害怕因为自己盗窃大墓之财,生前享用,死后却遭到同样的结果。所以,遇到任何怪异的事情,便主动生了心魔。”赵匡胤自己说完,又叹了一声,“他们也非初经此道,却仍然这般胆怯,令人失望。” 漠离淡淡笑道:“玄帅既然明白事情缘由,又何必苛责人之常情呢。” 赵匡胤想了想,起身对着漠离做了一揖,说道:“我即使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仍然无从解决这个问题,期望夫人能施以援手。” 冬日的阳光下,赵匡胤立在那里,一身墨色的长袍,更衬得他面色坚毅,气宇超然。漠离心头微微一动,整个人竟如溺水一般陷入这一脉一脉的幽幽梅香中。她的脸颊微微发胀,目光有意避开了赵匡胤的注视,思索了一阵之后,轻缓缓地说:“我明日与玄帅一同去看看罢。” 第二日,是年前最忙碌的时候。赵匡胤将一府上下年前所有需忙碌筹备之事丢给解忧,自己与漠离并骑往平凉山去了。 平凉山本身处高地,是一大片山峦的主峰。左右两侧的山耸立,颇有几分群山苍茫之感。两人清晨出发,进入山间后,山风呼啸,马蹄踢踢踏踏的声音在山谷里传不了很远。稍作休息后,两人便遇到一条浅浅小溪,因是冬日,溪水几近干涸,沿着河道走了一阵,原本稀细的水流便不见了踪影。漠离跳下马,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沿途挖了些草根。赵匡胤指着前面微微起伏的山脊,告诉她,翻到山的那边,就是刘崇的地盘,这片山林,平日时不时会遇上些巡逻的散兵,好在如今接近除夕,倒是清净了不少。 话虽这么说,但两人仍不再策鞭,只拘束各自的马匹缓缓前行。直到近傍晚的时候,翻过一个山头,视线陡然开阔,一片山头迤逦蔓延,山脚下零零散散地扎着数十个帐篷,想必便到了黑衣军的驻地。 武义律这几日一直在此督阵,如今见赵匡胤来了,急忙上前禀告情况。“还是老样子么?”赵匡胤见他身上的衣袍干干净净不沾尘土,便料到这几日并未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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